南北有相逢(83)
蒲川愣在了原地,伏羲抬着一只手臂抚摸他的后脑,身上回暖,夜风送来了满池的水汽,还有悠远难详的荷花香气。
金光把二人裹住,伏羲突然手上用力,按着蒲川的后颈,一把把人按在颈窝里。
蒲川瞪大了眼睛,脸上突然腾起绯红,他推伏羲的肩膀,想分开一点,却被伏羲抓住手腕,抱住了,带着点惶恐和不安,像做了个噩梦,醒来便大汗淋漓。
“别动,安分点,你身上有伤,我给你补好。”伏羲低声说,一手覆在蒲川胸口那个刀伤处,一股暖流冲进体内,弥漫到四肢百骸。
伏羲仍然是抱着他不放,说什么也不放,活怕他跑了似的。金光游弋似蛟龙,莲花似的散开了,照亮了一方池塘。这光像是从伏羲身上发出的,带着灼人的热量,能把人软化成一江春水。
“唔……”
蒲川体内真气游走,全身的筋脉都被打通了。那真气古老沉静,浑厚勃发,蒲川至今遇到过不少高手,但没有一人达到这真气的万分之一纯净。
灵台渐渐清明,雨后初晴似的令人心旷神怡。蒲川忽地摸到伏羲的心口,身形一震,离了伏羲的怀抱,讶然道:“你胸上的伤口……”
伏羲垂眸笑笑,坐直了身子,满身金光洋溢,福泽圣明。
“你竟然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死,而是问我胸上为什么没伤口。”伏羲撇嘴,“怎么的,这么想让我死?那你刚才哭那么大声干什么?”
蒲川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笑了,再看看自己胸上,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了,甚至连一滴血都瞧不见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伏羲没好气地哼哼,“是被你哭回来的!你瞧瞧你哭得真像个样,招魂似的,哎,我还是舍不得走。”
“伏羲。”
“嗯?”
没人回答,但自己却被人拥入怀中。蒲川的头发绵软细腻,常年飘着淡淡地皂角香。伏羲突然鼻子一酸,埋头在蒲川的颈窝里蹭了蹭,才把那股子酸意给压下去了。
“为什么要吓我?被你吓得差点就要拔刀自尽了。”
“师父是要为我殉情?”伏羲嘴角勾着一缕笑意,调笑道。
蒲川一巴掌拍在伏羲的背上,佯怒道:“什么殉情,我是怕对不起你爹娘!”
“嗯……”伏羲拉长了尾音,“我其实没有爹娘,那些都是骗你的。”
蒲川松开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伏羲满身迸射出灼灼的辉光,容貌清俊,神色卓然。眉宇间有苍山洱海的辽阔,尽是遗世独立的脱俗模样。
“其实,”伏羲垂下了眼睫,“我不叫瞿伏羲,我叫羲和。”
蒲川没说话,羲和怕他误会什么,连忙解释:“我原本就是一把刀,伏羲是我主人的名字,我们都是上古的神仙。主人死后,灵魂与我一起被封入羲和刀中。后来你知道,我很寂寞,于是强行冲破封印,附身在这具身体上。羲和刀下落不明,直到那个下了雨的傍晚,我遇到你。”
夜里静静的,池塘里传来蛙鸣,蒲川闻见了荷花香。羲和淡然地讲述自己的身世,蒲川不言语,只是听他一句一句说完。
他回想起那个傍晚,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这个外形十三四岁的少年第一次与他相遇,原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却不知是天生注定。
蒲川颤抖着双手拉过丢在一旁的羲和刀,托在手中,低眉注视着刀身上暗金色的花纹,由于血液的唤醒和浸润,那金色越发得灼烁起来。
羲和怕他做什么,忙按住蒲川的手:“别怪罪主人,主人这样做,只是为了把我唤醒而已。我丢失了太多的记忆,而这些记忆,需得用我的心头血来召回。”
蒲川神色嗳然,他终于明白了神仙方才那发狂的举动是何用意,而心中,似乎也赦免了他。羲和,是一个漂亮的名字,电闪雷鸣之后照样有叶上初阳,山南海北,万里天光。
羲和直起身,他有一双雨后初晴般的眼睛,比深山泉水还透彻:“谢谢你这么多年把我保护得这么好,这回,我就是你的刀了。”
“你不去找你原来的主人了?”蒲川问他,“你原来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神仙,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武功不高,模样不俏。”
蒲川这番话是在谦虚,蒲川其实长得不赖,眉眼里与将军有五分相似。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皇宫屋顶的琉璃瓦似的,透彻明亮。
羲和笑了,他把周身的金光敛去,嘻然道:“我做你的刀,是我看上你了,你是个好苗子,多多练习来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
说完,在蒲川的额头上弹了弹,他说得那么轻松而愉快,仿佛刚才血腥的一幕只是梦里一个倒影,醒来了,依旧是花好月圆。
蒲川砰的一声像是要冒烟了似的,耳根子都红透了。这可不是一把刀在嫌弃他功夫不到家么!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当伏羲的师父,脸面都丢尽了!
池塘里涟漪月色两相和,生死都在这一夜之间,怎么不叫人有恍惚之感。
饭厅里,众人早就散去了,童子早些前就被花匠带回房间歇息去了,一时间,只余下将军和丞相二人,空气变得静谧安详。
一位婢女见自家老爷还坐着,旁边陪着个俊俏公子,两人沉默不语,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左右思量一番,还是端了壶酒过去,正准备给二位爷斟上。
却不想,将军一下子坐直身子,把酒壶从婢女手中接过,淡淡道:“我来吧。”
丞相扫视一下堂中,挥挥手招几位婢女下去了。桌上的饭菜早已被撤下去,应将军的要求,留了一盘玫瑰乌龙的月饼。
堂上点燃了熏香,似乎是小叶紫檀还有茉莉花。将军朝丞相晃晃酒壶,诱他:“喝杯酒不?喝醉了好去睡个觉。”
丞相摇摇头,神游天外:“不喝了,喝多了难受,我怕我忍不住又剥了你的清白,你还不把我给牙酸死?”
将军偏着脑袋笑笑,喝了一大口酒,掂起一块月饼咬在嘴里,一转身跨坐在丞相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垂眸看他的眼睛。
丞相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将军突然俯下身来,把月饼送进他口中。月饼做得小巧,一人咬一半,嘴唇贴着嘴唇。
呼吸间缭绕着泸州老窖的香气,光是闻着这味道,丞相觉得自己都要醉倒了。
“如何?滋味可还美妙?”将军问他,手指在丞相的耳垂摩挲,钩着他一缕头发细细研磨。他声音放的和软,猫爪似的,挠得人心痒。
丞相双手搭着将军的腰,放平了腿,让他坐得舒服些。玫瑰乌龙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这是将军特意去买来的,味道似乎比以往更甜蜜一些。
“美妙,比我之前吃的都要甜,往后的中秋节,将军记得多买几盒。”丞相说,手指在将军的腰上划动,惹得将军腰身一阵轻颤。
将军低头在他唇上舔舐,轻轻柔柔地,眉眼多情:“莫非宫里那么多,你还吃不够?”
丞相抬着下巴迎合他的吻,说道:“宫里的哪有你甜,我这辈子遇到你,不是在你的温柔乡里溺死,就是被你齁死。”
两人说起情话来温软柔和,辑商缀羽,潺缓成音。月饼的甜香,花香酒香熏香混在一起,把将军的心化成了满池春色,在丞相的眼尾扫上绯红。
“你别摸我的腰。”将军在亲吻中按住丞相的手,含糊着抗拒一句。
丞相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向上抱住他的背:“那样不舒服吗?”
“不是……下午刚做过一回,还有点痛。你难道不痛吗?”将军撇起了眉毛。
丞相愣了一下,忽而笑起来,将军以为丞相是在嘲笑他技术不行,当即捶了他一拳,气哼哼地要从丞相腿上下去。
“心肝儿。”丞相笑着喊他,把他按进自己怀里,这下靠得更近了,“下回我轻点,你也轻点,不然咱谁都舒服不了。”
这个距离,将军差点儿走水。他面上泛红,分跨两腿,丞相抬头亲他的喉结。
“鹤山。”将军突然说,“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就像刚才你讲童子的事一样。多大点儿事你非要藏着掖着,动不动赶我走,生怕我知道了似的。”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这不就是害怕嘛,毕竟这个牵连的人太多,知道的人多了,要出事的。不过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就讲给你听。”丞相望着他,眼神氤氲,神色迷离。
“我想听广陵王的事,图甘达莫的事,颜知归的事……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想听。你二十七年里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将军亲亲丞相的鼻尖,丞相在这温柔乡里彻底败下阵来。
丞相娓娓道来,他用辛辣的语气讲诉自己的过往,讲诉他的谋划和野心,讲诉他的愤怒和悲哀,以及……爱。
“那次宴会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相当惊艳。我想,这样一个好男儿,如果不把他抢过来,老天一定会罚我孤独终老。”
将军在丞相的叙述中逐渐沉沦,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成了心上的风景。
“好了,这下你知道阿宁是什么人了,也知道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了,怎的,怕不是要向皇帝告我一状?”
丞相刮刮将军的鼻梁,戏谑道,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说着家常小事。
将军吻他的嘴唇,带着醺熏醉意,唇舌相交:“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如就跟你一起狼狈为奸。生也好,死也好,成也好,败也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丞相把他半生的事情说完,已是深夜,将军却扳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有一件事你没说。”
丞相一下子慌张起来,还有什么事?莫非是皇帝赐婚的事?这个怎么说才好?
将军贴在丞相的耳边:“你说你和濮季松有仇,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舒一口气,整理一下语言,坦然道:“他很多年前来刺杀我,砍伤了我的背,差点还弄瞎了颜知归的眼睛。背上的伤口,到了冬天还是隐隐作痛。”
将军看到过丞相背上两条刀伤,虽已是淡淡的疤痕,但将军从战场上下来,对那种痛苦感同身受。
深夜,将军回到府上,正准备沐浴就寝,老管家忽然走进来说道:“将军,明儿宫里头有中秋宴,将军可千万别忘记了。”
“我知道。”
老管家站在屏风外瞧瞧里头,见将军没下文了,踌躇两下,还是禀报了:“将军,丞相府的贺礼,您看,该如何准备?”
将军皱起了眉头:“贺礼?丞相府有什么喜事吗?”
老管家眼皮一跳,躬身回禀:“皇上给丞相指了一门婚事,晏大人就要成为当朝附马郎了,您说,这可不是喜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