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15)
羲和翻了一个白眼,恨恨地唾弃了一声,没好气地问:“出了什么事?你要带我去何处?”
“将军被人刺杀了,想着徒儿你厉害,就叫你去救个场!”蒲川把羲和夸奖了一通,急急地催着马鞭子,沿着河滩狂奔而去。
羲和听了蒲川的夸奖,心下一缓,神色这才松了松。羲和喜欢听好话,高帽子戴多少顶他都不介意,更何况是蒲川夸他,羲和心里那道坎很快就被铲平了。
大风吹过雁翎河,河上翻起粼粼的波光,野风混合着凉丝丝的香味从羲和头发间掠过。羲和坐在蒲川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羲和感受到了蒲川的心跳,还有他身上融融的暖意。
生命本该如此轻盈而自在,像旷野上的风,吹过高山湖海,不问归途。
忽地大地震颤了一下,不远处炸开一圈气浪,荒草倒伏,漫天的沙尘遮蔽了明月。烟尘中时而冲出火焰,一条夔龙露出它庞大的身躯,吐息之间尽是苍山云海般的雾气。
羲和眯了眯眼睛,皱眉道:“好熟悉的气味,是哪个老朋友吗?”
蒲川勒住马缰,把羲和带下来,前面就是雾气弥漫的修罗场,马不敢进去,只得徒步前行。本来说神仙打架,凡人避让,可现在两个凡打架,也能把人吓得肝胆俱裂。
“怎么样,徒儿。”蒲川指指前面,“你说这下我们要怎么去救场?”
羲和在蒲川头上敲了一个暴栗,拉着他的手就往雾气中心跑,说:“当然就这样冲进去救人了。看到那条龙了吗?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它。”
蒲川看了羲和一眼,见他唇边带笑,眼睛盯着浓雾中游弋的夔龙,神色缅怀。蒲川不知道羲和在想什么事情,羲和是上古的神仙,上古悠悠千百万年,总有一些往事常在月明之中。
锦衣是个凡人,人不与天穹争高下,再厉害的宗师也打不过神仙。打到后来锦衣有些烦了,把袍子穿在身上,大片的燕子飞进袍子上的山水中,化作了穿山飞燕图。
他破罐子破摔,将军以多欺少,两个神仙都帮着他,再打下去自己横竖就是一个死了。
夔龙呼啸着腾跃三千里,然后俯冲而下,收回刀中,成为了刀上的浮雕纹路。雾气一下子被风吹散了,远处雪山的轮廓又在月色下清晰起来,蓝紫的天幕上群星闪烁。
将军把锦衣架回城中去,把手脚绑住了,跪在堂前问话。蒲川和羲和坐在下首,上游听闻此时之后也来凑了个热闹,端着茶杯端详锦衣。
“你为什么要杀我?”将军问,他换上了青花袍子,脖子上绑好了绷带,手心被划伤了,露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锦衣抬抬眼,抿唇道:“赚钱。”
“多少钱?”
“黄金一万两。”
将军点点头,背着手看堂上挂着的北疆冬夜图,看图上画着的大雪,雪中的雁翎河蜿蜒如玉带。蒲川刚想骂人,将军按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羲和在旁边发呆,神游天外。
“拿这些钱来干什么?”
“赎人。”
“赎人?”将军转身看他,“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
锦衣神色暗了暗,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他喉头动了动,说:“不是姑娘,是宫里的人。”
将军思量两下,忽而明白了些什么,他没多说,掂掂手里的花,把花插在了瓷瓶中。上游一直默默地坐着没说话,叠着双腿垂眼看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偶尔抬眼看看锦衣。
“你可是与我有什么仇怨?”将军问,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悲喜。
“没有。”
“那是别人指使你来的?”
锦衣没说话,眼睛看着桌上一把长刀。那是将军的刀,刀身窄长,刀柄乌黑晶亮,摆在架子上,旁边恰逢时节地摆着两盆紫红的菊花。
将军见他不说话,也没有着急,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人那么容易就供出幕后主谋。
蒲川有些惊奇:“名列江湖上四大宗师的锦衣居然会受人指使,出来杀人?”
锦衣猛地扭头瞪着蒲川,咬紧了牙齿,那神色活像是要把蒲川大卸八块。锦衣骨子里有股骄傲气,自然是不愿听别人贬低他。
将军朝蒲川挥挥手,让他别说话。羲和见状,拉着蒲川手臂就走了出去。蒲川虽有些不乐意,但羲和剜了他几眼之后,也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那要委屈大侠先在监狱中住上一段时日了。”将军说,他拨弄了两下菊花,剪下了几片叶子。
锦衣沉默一阵之后,提了一个要求:“将军,可有纸笔?锦某想修书一封。”
将军思量了两下,喊人端了纸笔过来,磨好了墨,在锦衣面前摆开了。锦衣也不推辞,提笔就在纸上写,末了,在信封上题了一个‘衣锦夜行’。
将军接过信封,道:“要寄到哪里去?”
“寄给丞相大人。”锦衣看着将军的眼睛,“劳烦将军了。”
将军听到丞相,瞳孔缩了一缩,但他没有表示,只是把信放进袖子中,叫人上来把锦衣带下去了。上游坐在一旁看着,默不言语。
“道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将军在圈椅中坐下,手肘边放着自己的长刀。
上游搁下茶杯,抬了抬下巴,淡然道:“锦衣是晏翎手下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帮晏翎做事。不过他来杀你应该不是晏翎指使的,晏翎那么爱你,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将军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听了上游的话他心里也有些担忧。锦衣是丞相的人,他刚才写信要寄给丞相,他会在信里写什么?
上游看出了将军的担忧,笑着站起身,拂袖道:“不会是晏翎的,毕竟,他是真的很爱你啊。”
将军脸红了,上游垂眸笑了笑,再意味深长地看了将军一眼,下堂去了。将军抬手握住横放的刀柄,目光却落在紫红色的菊花上,他在回想上游刚才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上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将军闭上眼睛,想起了丞相的面容,眉梢带喜,眼尾情生。
几日后,两封信同时送到了丞相手中,一封是将军的,一封是锦衣的。丞相猛然警觉起来,他在桌案前坐下,两封信比照在一起看,眉间渐渐笼上阴云。
他靠在圈椅里,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语道:“这该死的阉人......居然打我心肝儿的主意!”
他又把将军的信看了几遍,再把信纸叠好了小心地放在红木盒子里。锦衣那封信被他放在蜡烛上烧掉了,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他起身出门准备去找广陵王。
《旧纪》载:......是年九月,广陵王出兵‘勤王’,助御军击退异族,其间私自打开北城门,致使乌罕那提氏逃走。战后,广陵军以‘休整’为由,进驻帝都。秉笔崔氏趁机进言,当留广陵军于帝都,以抚军心。晏翎串通广陵王,广陵王突然起兵,大举进攻帝都,里外夹击......
“相爷,皇帝下了密令,说要召回北疆的守将,令其带兵速归,准备对付广陵王。”梁顾昭匆匆赶来,向丞相告知这个消息。
丞相摔开了手中的茶杯,跨上一步拽住梁顾昭的衣领,逼问道:“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密令现在在哪里?”
“从王爷哪里得知的消息,密令已经发出了,使者正在赶往北疆的路上!”梁顾昭急得满脸通红,“皇帝接连发了数道密令,说是十万火急!”
城外传来火炮轰击城墙的声音,广陵军正在攻击南城门。经过多日战乱,除了西北方的一片,帝都几乎已成废墟。东海总兵叛乱还没有平息,西蜀的地震灾情重大,琅琊王拥兵于泰山脚下,帝国岌岌可危。
“不行!不能让他回来!”丞相怒吼道,“至少不能这个时候回来!你的海东青呢?我要寄信!”
矛隼穿破长风往北疆疾飞而去,它比之前的哪一次都飞得用力,几乎是永不停歇。它坚硬的翅膀砍破云层,一天时间就赶到了雀城中心。
“将军!帝都来信了!”士兵高喊着冲进练兵场,把一张纸条递到将军手中。
将军展开来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蒲川在一旁看着好奇,凑过去问:“谁寄的?写了什么?”
只见纸条上饱蘸朱砂,赤红的两个字赫然其上:勿归!
☆、倥偬
蒲川眼皮子一跳,那红艳艳的两个字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当即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操!广陵王这么快就进攻了?!”
将军被蒲川这一声尖叫吓得肝胆一颤,揍了他一拳,再捂住他的嘴巴把人拖到墙根去,逼问道:“什么进攻?广陵王进攻?你怎么知道的?”
蒲川傻眼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把秘密漏出去了,要是丞相知道了还不扒他一层皮!他愣了一瞬,打了个寒噤,慌忙道:“听帝都来的商人说的,不过我看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广陵王哪有那个胆子冒犯皇帝!”
将军撇起了眉头,垂眼看看书中的字条,上面两个字是丞相写的,连丝如游龙。他再看看蒲川,蒲川瞪着一双眼睛,双手都在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吓。
他把字条举到蒲川鼻子跟前,说:“你知道这是谁写的?”
蒲川这一想才发现字条上根本没注明是何人所写,自己这一喊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蒲川心里死亡咆哮,这怕是要被将军拿住把柄了!
“不知道。”蒲川摇摇头,誓死捍卫丞相的秘密,“不过这两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你不要回去?”
将军薅了他一头,道:“这是丞相写的,那还用说,当然是帝都出事了!你刚才说广陵王进攻帝都,到底怎么回事儿?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蒲川扇了自己两巴掌,恨不得挖个坟墓把自己埋了:“全是市井草民的胡言乱语,将军不必当真!皇帝圣明,广陵王怎么敢贸然进犯。刚才那话就当是我胡诌,把他当个屁放掉吧!”
“说话没点分寸,夫子诗书都白读了?”将军揪起蒲川的耳朵,“我听说青城道士饱读诗书、风雅无双,那上游是怎么教你的?难不成成天教你一些屎尿屁?”
“没有没有,不关师父的事。”蒲川疼得龇牙咧嘴,忙为上游开脱。上游清心寡欲,舞剑炼丹赏花捕鱼,怎么会教他这些粗俗玩意儿。
将军松开手,把字条揣进衣袖里,笑道:“不知道上游怎么会有你这个徒弟,实在是有辱师门。”
蒲川刚想反驳,将军按着腰刀往另一边走去了,招呼他一声:“随我来,这事情不简单,咱们跟你师父商讨商讨。”
将军走远了,腰间火红的丝绦随风飘摆。蒲川摸摸被揪红的耳朵,悻悻地跟在后面,虎头海雕在淡色的天幕上盘桓,偶尔发出悠长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