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3)
忽然童子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伴随着铃铛璎珞的敲击,悦耳动听。
童子从回廊下跑来,小辫子飞起来像田野上的蝴蝶。童子果真是坐不住的,哪肯乖乖坐在房中读书。
不过管家倒没有呵斥他回去,他伸手接住跑过来的童子,把他拉到外面去点,免得危险。
管家牵着童子的手看那些壮汉们把树抬到挖好的土坑旁,慢慢把树立起来,挪进去。花匠脱了上衣,扎在腰间,露出一身漂亮的肌肉。花匠以前练过武当过兵,只有这样的身材才能扛着长矛冲锋陷阵。
仆役们喊着调子,听起来像是在修长城那么豪壮。童子最喜欢热闹,松开了管家的手,蹦跶着跑到人群中,调子喊得不标不准,但也像那么回事。
“小心点崽子!”管家在后头喊着。
本来大家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却不想,前头一位兄弟估计下盘不稳,脚底趔趄一下,手一下子滑出去,整棵巍巍的大树摇晃着要倒下来。
人群瞬间乱了阵脚,管家一看事态不妙,童子还站在人群中间,眼看大树就要砸下来。童子抬头看着压下来的庞然大物,突然慌得走不动路,直接哭了起来,哭声穿透耳膜。
“崽子!”管家大喊着,这下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拨开旁人,冲过去,在树完全倒下那一刻紧紧抱住了童子,但没来得及躲闪。
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他肩膀,同时一股压力逼迫他不得不弯腰,一片慌乱之中童子戴着的璎珞被甩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清脆作响。几颗铃铛脱落了,滚到一边。
管家一直到最后都抱着童子,把他护在自己的胸前。管家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大义凛然,仿佛那一刻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不重要了。
等到四周安宁,才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管家,您没事吧?”
管家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看怀里的童子,童子还在小声地哭,眼泪汪汪。管家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童子绵软的头发。
童子突然抱住管家的腰身,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想来是真的吓到了。
花匠护着管家的肩膀,将他半个人都圈住,花匠的手臂紧实有力,勒得管家生疼。花匠裸露的肩背上扛着大树的树干,他用单手撑住,微微颤抖。
管家连忙从花匠的手臂下挣脱出来,被这样的身躯压着,管家着实有点不好意思。他抱起童子,跟花匠说谢谢。
花匠看了他们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话,他身上还压着千斤重的重物,无暇顾及其他。
这时丞相也赶到管家身边,问他有没有哪里伤到,再仔细地看看童子,幸而童子只是哭得狠了一点,万事安好。丞相快步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璎珞项圈,放在手心里细细抹去灰尘。
此时的将军正和花匠一样,硬是扛住了树干没让它倒下来。将军常年在边关打仗,巨石累土,他经常背着跑上跑下,所以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人群渐渐聚拢过来,重新托住了大树,把花匠和将军解救出来。
豪壮的调子再次响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仿佛脚下踩的是万里长城。将军帮忙把大树移栽好,抡起铁锹填土,花匠说将军您歇着,但将军没听他的话。
丞相把散落的铃铛一颗一颗捡起来,数了数,少了一颗。丞相着急了,满院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管家抱着童子在院子里徘徊,温声安慰。童子好一阵子才从惊吓中缓过来,抓着管家的衣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好了崽子,不哭了,再哭就不是大英雄了。”管家拍拍童子的背,柔柔地说。
深夜,管家敲响花匠的院门。花匠的门前种着繁花,此时恰好全都开了,斑斓似锦缎。管家站在门檐的藤萝花下,月光照亮满身。
花匠来开门,看到管家披着披风站在门口,连忙请他进屋。花匠手忙脚乱地去把蜡烛拨亮,略微整理了一下房间。管家把灯笼放下,将手里的盒子搁在桌子上。
“我下午看你肩上都被磨伤了,给你带来点药来。城西药铺里的金创膏,涂两天就会好了。”管家把盒子里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摆出来,小屋里顿时充满了中药的香气。
“管家有心了,我一个武夫哪有那么金贵,没事,过几天它自个儿就好了。”花匠无所谓地笑说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是事。
管家才不管他怎么说,拉过花匠把他按在椅子上坐老实了,方才从瓷瓶里舀出一勺药膏来给他敷上。
药膏有股薄荷的香气,涂在皮肤上凉凉的,花匠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
管家的动作很柔和,润润的,像杏花春雨。管家一边给他抹,一边说:“我就是来谢谢你的,别那么不好意思。你是我手下,当然要好好照顾,不然谁来给我干活。”
花匠肩背上被磨破了好大一片,参差不齐的。管家还注意到花匠背上的几处刀伤,已经很旧了,应该是当兵的时候留下的。
管家不禁猜想起花匠在边关当兵时的模样,那时他那么年轻,一定是骑着马,在辽阔的平原上狂奔。
“那还得感谢管家您看得起我啊,我除了打打仗,种种花,其他也没啥会的了。”花匠说,声音落拓不羁的,潇洒自如。
“你会种花就好了呀,当初招你进来,不就是因为正好缺个花匠吗?”管家给他上第二层药,仔细地对着灯光涂抹。花匠很配合,端坐不动。
花匠没穿上衣,他有笔挺的脊背和肩膀,以及匀称漂亮的手臂,此时完完全全地呈现在管家眼前。
管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思量着自己的身材,肚子上估计是比不过人家了,手臂上嘛,用点力还是会有的。
花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材被人占了眼睛便宜,药涂完之后,花匠就去穿外衣,穿着穿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管家,童子璎珞上的铃铛是不是少了一个?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应该是不小心落在我身上的。”
花匠把铃铛从衣袖中翻出,递到管家手上,正好就是丞相没找到的那一颗。管家欣喜若狂,攥着铃铛连声说感激不尽。
花匠注意到管家笑的时候眼里有微微的明光,像是烛火摇红。
待到把管家送出门,花匠在月光下站了好一会儿,等管家没影了,花匠才抬手摸摸涂了药膏的地方,倒吸一口凉气:“痛死了,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王爷
柴家夫人在路上颠簸七八日,方才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连绵险峻,走在弯曲的山路上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天山里湿气重,下着小雨,栈道隐没在雨雾里,偶尔看到脚夫挑着重物从旁边走过。
车夫坐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鞭子,马车慢悠悠地前进。
夫人掀起帘子,问:“为何走得如此慢?”
车夫指指远方,夫人看到前方有模糊的影子,好像是一串队伍,隐隐有铃铛声传来。车夫说:“看那阵仗,不是皇亲就是国戚,我们还是慢慢跟着吧。”
夫人又问:“是哪位亲王?”
车夫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摇摇头说:“雾太大了,看不出来。亲王出行的队伍里都有旗帜,上面绣着他们的封号,但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夫人若有所思,重新坐回马车里。她突然紧张地绞起手帕,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飞禽的啸叫,不像是那种常见的山鸟,更像是大型猛禽。夫人吓了一跳,撩开窗帘往外头看去,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在云雾中徘徊。
“停!”前头队伍里传来一声断喝。
整个队伍立刻停下,围在马车周围的士兵都开始警惕起来,环顾四周。领头的武士赶紧下马,小跑到马车跟前,躬身拱手。
“王爷,您有何吩咐?”
“停下来休息一下。你们都让开,让我们后面的车子先过去。”帘子里传来平静的声音,像周围的大雾和群山一样平静。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半空中盘旋,久久不离。
领头的武士虽说有些许惊奇,王爷突然说停下竟只是为了休息?但他不敢多问,领命去吩咐其他的士兵。
队伍并作一列,连王爷的马车都退到了栈道一边。头顶上是巨大的裸露山石,看得到它沉积了亿万年的纹路。
车夫见前面的队伍停下,也顺势停在了原地。没有王爷的命令,他们这些平民怎么敢擅自超过贵族的尊驾。
忽然有人骑马穿过大雾向他们跑来,马蹄声沉闷紧促。士兵骑在马上说王爷特许他们经过,悠着点,不要耍什么花招。
车夫听了,连忙下车,与夫人一起行至王爷的马车前,行跪拜大礼,说多谢王爷,王爷洪福齐天。
“天子脚下,洪福齐天不敢当。免了,先行去吧。”王爷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不温不火的,听起来竟猜不出年纪。风微微吹起帘子一角,露出里头的人穿着绛紫的蟒袍。
车夫赶马从旁平稳地驶过。骑在马上的士兵按着腰间的弯刀,密切注视着马车的动向。等到车子转过了弯道,领头的武士才去回禀王爷:“王爷,他们已经走远了。”
“再等一会儿,看看他们能走多远。你派人跟着他们,不要骑马,离得远一点。”
“是。”武士领命去了。随后有士兵下了马,隐入旁边的灌木丛中,脚步轻盈地追了上去,看得出来,是轻功的高手。
前方,夫人坐在马车里,左右感觉哪里不对。尊贵的亲王怎么会突然给平民让路,态度和善得倒让人背后生寒。夫人问车夫这是哪家亲王,车夫说,看那气度不凡的仪仗和旌旗,应该是江北的广陵王。
“广陵王,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说,“河南只有一位陈留王。”
“广陵王是皇上最小的舅舅,年纪还不到二十,但颇有才干。在江北江南一带,名声荣盛。”
夫人回想一下方才浩荡的队伍,马车覆盖着富丽的刺绣,四个檐角都系着黄金铃铛,外面还围着朱漆的栏杆。那些士兵骑在高大的马匹上,朱紫旌旗,仪容整肃。这样的一位亲王,自然能想到他在封地上应该是如何威仪所向。
马车渐渐行入仄狭的山谷中,栈道孤零零地悬挂在峭壁上,山涧下有一条大江奔涌而过,白浪猛烈地拍击两岸的巨石。这是太行山最难走的路段,像这样的天气,除了樵夫,基本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
夫人听到莽苍的森林里传来遥远的歌声,自在豪迈,惊起一川飞鸟。那是樵夫砍柴时随口唱的小调,混合着混沌的云雾,渺远得像是从天上落下来。
峭壁上有凸出来的岩石,生长着茂盛的灌木。灌木丛中,有两人隐蔽其间,静静地等候着什么人来。他们穿着干净利落的衣裳,头发束在脑后,背上背着乌金打造的弓箭,浑身流淌着暗金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