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7)
皇帝撂下送客的话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王爷站起来对着皇帝的背影拜别。
“江湖事本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说,王爷真是小题大做。”丞相不轻不重地批评王爷,一边不太乐意地送他出去。
王爷说:“丞相您出生在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见过江湖险恶。丞相,您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的小外甥了。”
丞相凉凉地笑:“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皇上的事,轮不到您来瞎操心。”
二人走到宫门口,王爷的车辇停在外头。宫门外是一条清亮的河,河上架着白玉石桥。此时已经是傍晚,乌云完全遮盖了夕阳,空气有些湿闷。远处传来聒噪的鸟鸣,地面蒸腾起热气。
“告辞。”王爷瞥一眼丞相,带着深长的笑意,拂袖而去了。
丞相不屑地轻哼一声,站在晦暗的门洞里,一直看着王爷的车驾消失在眼前。丞相向来面上笑意融融,但现在他没有笑,他的眼睛清亮如宫门前的河流,长长的目光却像将军所经历的冰雪。
丞相匆匆折回值班的居所,他要把今天的折子全部批改完。丞相点起灯笼,忽然听得外头沙沙作响,起风了,雨点打在竹叶上,一片幽静的嘈杂。这是今年初夏的第一场雨,丞相心里想。
宫门关上前,丞相才冒着雨出来。他抬着袖子遮住头顶,免得雨滴打湿他的头发。丞相心里嗔怪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守门的侍卫正要给宫门上钥,见丞相出来,特意为他打开门。
丞相看到有人撑伞站在门外,好像在等谁。这个场景似乎在梦里见过,但丞相一时没有想起来。
“你怎么来了?”丞相甩甩袖子,抖落了身上的雨珠。
将军把一把画着水墨锦鲤的伞递到丞相手中,帮他拂去后背的雨水,说:“下大雨了,我看你早上没有带伞,于是就寻思着给你送来。”
丞相原本眉目紧促,听得这话他就笑了,抬头看看将军的脸,一面又故意说:“你就不怕自己白跑一趟?”
“不怕。我特意骑马去你府上,管家说你还没有回来。然后我就来这里,你看,我把你的车夫也请回去了。”将军指指远处,老梧桐树下空空如也。平时,丞相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那你的马呢?”丞相撑开伞,和他并肩走入连绵的大雨中。
“叫你的车夫牵回去了。所以,我还得去一趟你府上。”将军说。
丞相笑他:“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去我家而已。这么远的路,我们还得走回去。”
将军笑得开怀,长眉深目像北方的群山。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发芽,而他,则满怀期待地等着它开花。
将军故意用伞去碰丞相的伞,丞相责怪他把雨水全洒在他身上。他们走上桥,跨过清亮的河水,一道回家去。
☆、拈花
将军一路送丞相回家,从皇宫到丞相府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丞相觉得这段路还能更长一点,有将军陪在旁边,斗转星移山河陷落都不觉得漫长。
天气暗沉沉的,巷子尽头点着明黄的灯笼,像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丞相平时不敢走这样的小巷,因为多年前他曾在这样的地方遇到过刺杀,那件事给丞相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从此他害怕黑暗。
“相爷,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将军察觉到了丞相微微显露的一丝焦虑,他侧过头,转动了一下伞柄。
丞相不太自然地歪歪脑袋,把伞靠在自己的肩上。丞相低眉思索了一下,才说起当年的往事,他说那些穿着夜行衣的人,还说那天的血水染红了青石砖墙。
将军根据他的描述,努力代入那个场景,他看到有人在厮杀,巷子口的灯笼飘飘荡荡。恰好那天下着雨,雨水打湿了丞相的衣裳和头发。
丞相叙述的语气很平淡,他的声音向来是杏花春雨般润泽。丞相显然并不是很想回忆起不堪的往事,他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
丞相很长时间都在沉默,将军听到寂静的雨声,浇在古老的檐墙上。
“把伞收了。”将军说。
丞相看他,脸上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不是寻常之事:“为什么?”
将军歪着头笑,说:“到我旁边来。我的伞大,遮得住。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你嘛,有我在旁边,谁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有两把伞干嘛非要打一把嘛,把我的衣服打湿了,你洗啊。”丞相知道将军的小心思,但他就偏不配合,丞相嘴皮子功夫很厉害,不能甘居下风。
将军侧身看他一眼,丞相的眼睛清亮亮的像河水,波光潋滟。将军心上动了动,心中的那棵小苗好像又长高了一寸。
将军咧嘴笑,一下子把自己的伞收拢,钻进丞相的伞下。
“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的,你看,我就牺牲一下了。”将军和丞相比肩而行,袖子悉悉簌簌地摩擦着,花纹交相辉映。
丞相倒是没想到将军会有这一手,将军的很多举动都出乎他意料,所以丞相总觉得将军身上充满惊喜。
丞相眉开眼笑,将军很有自觉,完全不用他来操心。之前还担心将军不开窍,现在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呐,拿着伞,我举累了。”丞相把伞柄往将军那边送了送。
将军垂眸看看,说:“相爷你欺负我。说好了,就这一次,下次你打伞。”
“放心,下回下了雨,我才不去给你送伞。”丞相说完就笑起来,他们正好走过谁家门前的灯笼下,光照在丞相脸上,明媚如初阳下的山茶花。
他们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才把丞相送到了家门口。丞相府早早地挂上火红的灯笼,管家拢着披风,提着灯等在朱漆的大门前。
管家看到丞相和将军一同走过来,刚要走下去迎接,丞相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管家领会了,就躬身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将军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看丞相府的匾额,把伞递给了丞相,叫他回家去。
“将爷,不多留一会儿?这里下着雨,我们上去说。”丞相拉着将军走上台阶,站在屋檐下,斗拱雀替,色彩斑斓。
丞相喊管家过来,让他把两把湿透的伞拿下去晾干,管家抬眼看看将军的脸色,领命去了。将军说你把我的伞拿走了,丞相背着手,说等会儿就还给你。
将军知道这时候应该把丞相送进家门,然后站在门外向他挥手告别。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站在那里,不太自然地徘徊了两下。
跟将军一样,丞相是不舍得就这样告别的。他注意到将军好像欲言又止,于是主动地挑起话题:“将军为何不肯离开?莫非是有什么事要说?”
将军摸了摸鼻子,果然什么事都逃不开丞相的眼睛,他确实有事:“蒲川跑了。”
“跑了?怎么回事?”丞相蹙起眉头,他突然想起了广陵王。
“我不知道。我下朝回到家,府里的管家就说他背着行囊离开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我不知都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要去干嘛。”
将军无奈,目光越过滴水的檐头,看向高远的天空。
丞相问他:“会不会是去太行山了?那小子血气方刚,母亲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杀了,他肯定心里不舒服。”
“我也是这样猜的,从帝都到太行山一个来回要一个多月,那小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吗?”
丞相听将军话里话外都是蒲川的影子,他心里酸酸的,有点不高兴。但丞相一定要保持大度优雅的姿态,于是他说:“你的小表弟功夫高强,放心,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将军还是照顾一下自己吧。”
将军咂摸了一下,倒是察觉出丞相话语中一丝不悦。将军连忙反省自己那里说的不对,转而就意识到丞相是在吃醋,多半就是因为柴蒲川。
将军心里一阵雀跃,他现在才发现丞相原来也有这么多小情绪。
当初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原来也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将军想。
丞相看看天色,说:“现在早过饭点了,将军饿不饿?不如先吃顿晚饭,等雨停了再回去也来得及。”
将军刚想推辞,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丞相总是对他这么热情,他都有点盛情难却了。突然门缝中钻出一个小身影,蹦蹦跳跳的,伴随着铃铛敲击的声音。
“相爷!”童子的声音传进将军的耳朵,“你回来啦!”
童子扑进丞相的怀里,丞相笑着弯下腰来环住他,丞相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哀伤的事。
“今天厨子煮了馄饨,可好吃啦!”童子兴奋地说,紫金弹墨的袖子呼啦一下展开。
“哦?馄饨呀,给我留了没有?给将军留了没有?”丞相问。
“呀!将爷也来啦!”童子围着将军打转,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管家知道今天相爷要来,特意吩咐厨子多煮了一点咧!”
将军一听事态不对,丞相府的管家怎么知道他要来?忽然又想起自己今天下午专门跑到丞相府门前问丞相回家了没有,管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将军仔细回想了一下管家的神情,不自觉地就红了耳朵。
这能叫管家多事吗?管家真是立了大功一件,回去重重有赏。丞相想。
这下将军的退路是被堵上了,西蜀民风淳朴热情,丞相倒也是不例外啊。将军心里喟叹一声,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只得跟着丞相进门,穿过花木堆叠的庭院,往饭堂上去。
“相爷,您看起来神色不妙,可是有什么心事?”饭后,仆人收拾完碗筷,将军陪丞相在院中听雨看花,雨点渐渐小了,雾蒙蒙一片。
丞相笼着袖子,抬头望着夜色浓重的天空,乌云密布。他的神情看起来确实不妙,他说:“渭侨,我跟你说个事吧。今天在宫里,我见到广陵王了。”
“广陵王?就是国舅爷?”
“对,是皇帝最小的舅舅,封地在江南,据说在当地威仪所向。”丞相说话像是在吟咏,又像是在叹息,每一声都飘到将军心上去。
将军抖抖袖子,说:“他怎么了?他欺负你?”
丞相一听就笑了,将军总是这么有趣,他轻飘飘地横了将军一眼,说:“国舅爷不敢欺负我,我可是丞相啊,我很厉害的。”
丞相夸奖自己的时候带着点得意,丞相对自己一直都很有信心,包括自己的外貌和才华。虽然时间煌煌催人老,但丞相今年才二十七岁,来日方长。
将军最喜欢听的,就是丞相自卖自夸时的语气,像十□□岁的少年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丞相确实有自夸的资本,将军一点都不否认。
“然后呢,”丞相慢悠悠地说,“他今天跑进宫里来找皇帝,说他在太行山上看到有人行刺。有意思了,你的舅母,不就是这样被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