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山河(52)
阴暗的地牢中,在夜里更加显得黑沉无比,犹如吞人下腹的猛兽。
黑暗里突然亮起一处一团昏黄的火光。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火光,一阵靴子踏地的声音渐渐传至耳边。
莫一费力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又转了开。
是楚玄青。
楚玄青在牢门前站定,弯腰将手里的灯笼朝莫一脸前晃了晃,“莫一,对吗?”
莫一不语。
“是谁害了皇嗣?只要你说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保你安然无恙。”楚玄青挺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是我,谋害了皇嗣。”
楚玄青一手打开牢门,锁链哗啦啦掉在地上,“谋害皇嗣的罪责,你担不起。我劝你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说‘实话’,没得丢了性命。”
“实话如何,滕王爷比莫一清楚。”
楚玄青仰头轻笑一声,复又俯视着莫一,“本王的确清楚。可惜皇上不清楚,所以,本王才来审问你呀。”
“嘶~”
楚玄青探指戳了戳他背上的杖伤,“很疼吧?”
莫一咬牙,将痛呼全都吞在口中。
楚玄青凑到他耳边,“值得吗?”
“值……”
“你绝不改口?”
“绝不……啊!”
楚玄青一把扯过地上的锁链重重抽在了莫一已是伤痕累累的脊背上,“让你绝不!”
血色瞬间又洇大一片,莫一额上也滴下冷汗来,与血迹并泥土混在一处。
楚玄青见他垂头,顺手将锁链绕在他的脖颈上,将他的脸拉至近前,“低贱的东西,敢坏本王的好事!本王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不怕死!”
莫一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将手死死扒住锁链,挣个不停。
楚玄青猛然甩手,莫一只觉得喉间一松,脖颈挂着锁链重重倒在了地上。
背脊着地。
痛呼卡在肿痛的喉咙里,莫一好半天没动作。
楚玄青扑了扑手,在他面前蹲下来,“哎呀,抱歉,脱手了。本王刚才是一时恼火,嘴上没收住。说话重了些……。你还是不肯改口吗?你那个主子有什么好?不如为本王效命,如何?”
“不,不可能。”
“既然你不肯,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你犯的可是死罪,本王奉皇上的命,好好招待你。”楚玄青站起身,负手而立,“你是想文死呢?还是武死呢?”
莫一有些疑惑地抬头。
“文死么,就是毒酒或白绫,你少受罪,回头你主子见了也好受些。不过,你得告诉我,那个墨渊公子,是什么来历,与你主子是什么关系。”
莫一哼了一声,干脆转头。
“还有个选择,武死。就是你什么也不说,本王呢,什么也不问。咱就这么慢慢熬,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熬过这大半宿?”
…………
楚玄昭一夜没睡,在府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好容易熬到天亮开了府门,却又是迎头一击。
一大早开了门,就有滕王的人背了条麻袋来,说是送给信王的礼物,放下麻袋便匆匆逃去。
楚玄昭一看那麻袋,不用打开也知道了是什么。
楚玄昭蹲下身来,哆嗦着手探向麻袋,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半天没能将绳索解开。
还是沈轻君上前一步,划开了绳索。
的确是莫一。
人已经早就没了气息,脸上两处淤伤,身上更是遍体鳞伤,几乎体无完肤。
沈轻君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楚玄昭,想要开口劝慰。
却发现楚玄昭面色已变得无悲无喜。
平静的过分。
半晌,他缓缓将莫一的头环在臂间,“莫一,是我对你不住。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他死的更惨。”
“楚……”沈轻君开了口,却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轻君,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
…………
莫一当天就被安排悄悄葬了尸身,合府皆哀。
那之后的一整天,沈轻君都没见到楚玄昭。
后半夜时,沈轻君睡不着,干脆起身,穿衣,又披了狐氅,开了门也没唤青竹,亲自去冯二歇息的东花厅找了冯二。
冯二还没睡。
他脸色也很是不好,毕竟他和莫一共事多年,虽然两人分工不同,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在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出了事,冯二方觉出实在不是个滋味儿。
“冯二,他还没有回来?”
冯二摇了摇头,“没有。白日里府里人都不太好,王爷出去我们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去了哪。”
沈轻君略一思忖,问道,“你们把莫一葬在了何处?”
“西郊柳树林。”
“好,我知道了。你看好府里,我出去一趟。”
冯二急急开口阻拦,“公子!夜里风寒,王爷嘱咐过不能让公子受寒。”
“我没事。”
清透的声音回荡在院落中,冯二只觉眼前一花,屋脊上朔声一过,眼前便没了人影。
冯二回过神来,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墨渊公子虽有旧疾在身,却绝不是个身娇体弱的普通文人。
他是墨渊公子,但同时也是辰隐阁阁主。
以前他也多少听过辰隐阁阁主的名号,但那时,江湖上的说法是,神秘莫测,杀人如麻。
但自从见了人,直到如今,他也总是无法轻易将这八个字与眼前不失风雅的墨渊公子联系起来。
…………
沈轻君趁着朦胧的月色一路到了西郊柳林。
此时柳林的叶子已经几乎快落光了,光秃的枝条一条条垂下,仿佛垂头丧气之人的潦草长发。
沈轻君踏进柳林,还未及细细寻找,便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酒气。
他判断了下酒气飘来的方向,加紧了步伐。
……
“……莫一,你…是不是在怨我?”
“你会不会,会不会喝酒?”楚玄昭将手中的酒瓶稍稍一倾,淋淋漓漓洒了满地。
“我……我不是个好主子……”
楚玄昭已经口齿不太清楚,显然喝的有些糊涂了。
沈轻君远远站在他身后,没有继续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你太坏了,你这样会没人爱的,也就剩本座一个人爱你了,(づ ̄ 3 ̄)づ!
第86章 落水
当楚玄昭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王府自己的卧房里。
“莫一。”
他习惯性地喊过之后,才想起莫一已经不在了。
重重呼出口气,掀开帐子喊道,“来人!”
一个莫姓亲卫匆匆赶了过来。
“昨夜我是如何回到府中的?”他记得昨夜他去看了莫一,后来,后来心里闷,似乎是喝的多了些,再后来就……
记不起来了。
但西郊柳林距王府足有二三里,他不可能迷糊着回王府,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亲卫愣了愣,支吾道,“昨夜属下未曾当值,所以,所以——”
楚玄昭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先去请冯总管过来一趟,然后打盆热水过来。”
“是,属下这就去。”
……
“王爷,您醒了?”冯二一听到传唤,就连忙赶了过来。
“嗯……,冯二,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冯二躬身道,“回王爷,是墨渊公子背您回来的。”
楚玄昭猛的一把掀了被子,“你说谁!?背?你是说,是轻君把我背回来的?你没弄错?!”
楚玄昭惊讶非常,连在冯二跟前说“轻君”也不在意了。
冯二暗暗正了正差点倒了的牙,清晰无比的回道,“属下没弄错,是公子把您背回来的。”
楚玄昭顾不得等亲卫来侍奉,自己起了身穿衣,“公子现在何处?”
“回王爷,在碧波亭。”
碧波亭是楚玄昭府里后花园小湖上修建的一座湖心亭。
小亭四面临水,未造通廊,只有施展轻功才可进入亭中,微风袭来,水波粼粼,因此便叫作了“碧波亭”。
…………
楚玄昭走至后园,才绕过小湖岸上的假山石,便看到了碧波亭中那个一袭白衣,茕茕孑立的背影。
背影说不出的孤寂。
楚玄昭揽了揽怀里的玄紫绸锦披风,两条一样的斗篷,如今他也分不清手里这条是谁的了。他脚下发力,轻点湖水,只一个起落,便落在了碧波亭中。
沈轻君听到了动静,却没有回头。
楚玄昭将披风披在他肩头,被他一手扯下搭在臂弯儿,“不穿了。好不容易晌午这会儿轻快些,又披那么多做甚。”
他一转身,将臂弯里的披风扬手一掷,就见披风在湖面上划过一道弧线,被岸边的青竹稳稳接在了手里。
楚玄昭微讶,“我竟不晓得青竹也有些身手。”
虽然只是接东西,但湖水距离岸边也有十数丈,沈轻君明显是用了功力的,若是青竹接不好,就会被功力击退甚至击飞。
“我阁里,不养废物。”
辰隐阁做的是杀人取命的买卖,刀尖上求生存,便是一个伺候的长随,也需得多少有些功夫在身。
这也是沈轻君吃的教训。
在青竹前头,曾还有过一个侍从,那时老阁主去世不久,自己才刚刚掌控辰隐阁,许多事还不像现在这般应手,当时便觉得一个伺候起居的会不会功夫无所谓。结果,不知怎的那侍从被人知道了是跟着自己的,后来被寻仇的人抓了去拷问自己的下落,那侍从倒有骨气,抵死了不说,最后丢了命。
后来沈轻君找来当时才几岁的青竹,从小便着人带他的功夫,方有了今日的小有成就。
楚玄昭点了点头。在玉园时,有次青竹将身形隐在黑暗里,他没发现,后来他出来他还惊了惊。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没留意,现在看来,原来是有意放轻了气息。
“轻君,昨晚,谢谢你。”楚玄昭尽量让语气平稳,不让他听出自己的激动,然而心尖麻嗖嗖的感觉却止都止不住。
“王爷客气了。”沈轻君重新背转过身。
楚玄昭扶额,刚才还好好的,这怎么又成“王爷”了。
“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楚玄昭冷了神色,“让楚玄青,付出代价。”
“哦?”
沈轻君挑了挑眉,不过楚玄昭看不到。
宝剑锋从磨砺出,对于莫一,他也感念其忠护之心,若能给予楚玄昭一个狠力,也算一种所得了。
“自王越等人落马,楚玄青已无力掌控吏部,现鲁文开任吏部尚书,这对我们来说,是优势。楚玄青所拥有的,便剩下他常年出入的门下省。门下省,主要是执行由中书省所下达的各项决策,却并无决策之权,可以说是,看似庞大,实则权力有限,且处处受制。”
“嗯,不错。的确如此。”沈轻君转过身来,在石凳上坐下,楚玄昭也跟着坐下。
“石凳寒凉,要不要我去拿个软垫来?或者泡壶热茶?”
“不用了,你接着说。”
“好吧,这会儿日头还行,别坐久了。”楚玄昭只得作罢,“而我出入中书省,虽无实权,但毕竟身份在那里,许多事,中书省的大人们还是要顾忌我的看法的。所以,楚玄青除了有个妙妃在宫里,手里的东西并不多。”
“还有个京畿卫。”沈轻君提醒道,“你忘了,当初前往影州,他与京畿卫首领陆争暗里联袂,欲置你于死地。”
“这只是陆争暗中归附于他,并不是京畿卫所有人都信服他的。要这么说,那我还有西北将军程至腾呢。”
“不同的。陆争会听从楚玄青的安排加害你,程至腾呢?他虽与你交好,可终究还是只听皇命。”沈轻君并不认可他这种等同相论的说法。
“那倒也是……”楚玄昭蹙起眉心。
“京畿卫虽不是皇宫的守卫军,但毕竟也是京都的一支有力人马,况且,往远处说,他在江南像鹿山寺那样的存在,说不定还有。而你在京中并无人马,所以,情况并不像你想的那般乐观,楚玄青的优势还是很多的。”
楚玄昭松了眉头,“你说的这些,都是兵马,而不是政权,难不成,他还想造反不成?”
沈轻君严肃道,“狗急尚且跳墙,不可不防。”
沈轻君心说,渊帝那副样子,别说楚玄青会不会造反,我还想让你干脆造个反呢,你干吗?
楚玄昭正了正神色,“我知道了。”
“如果,我说如果,你被逼急了,”沈轻君睫毛颤了颤,试探性地开口,“你会不会反?”
“会。”
沈轻君微讶,“你说什么?”
“我说会。”
以前,我也许的确不会,但现在,我身边还有你,我背负的不是我自己,所以,我会。
而且,现在我也意识到了,有些时候,我的确不够狠心。这次,我身边没了莫一,下次,身边又会没了谁?
或者是,没了我自己。
楚玄青果决,楚玄青狠辣,楚玄青冷心冷情,我错了,我不该下意识地把这些都当做缺点。你说的没错,我恰恰缺少这些。
“轻君,前日的话,是我说的重了,对不起。”
与其说是对楚玄青的否定,不如说是对楚玄青的妒忌,他就听不得沈轻君那般地夸赞别人,尤其那个人还是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楚玄青。
沈轻君淡淡一笑,“我已经忘了。”
沈轻君当然不会像他说的,去帮楚玄青。
他希望楚玄昭能多少从楚玄青身上汲取一些果断和冷绝,却不是要他成为一个暴君。
楚玄青行事手段是不差,可是品性就无法与楚玄昭相较了,行事都只为自己的利益,甚至不顾大渊的安危,终究不会是个好皇帝。
楚玄昭被他的淡笑晃得有些恍神儿,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想……”
沈轻君下意识地向后倾了倾身,“你想什么?”
“你别躲。”
“我没躲。”
“……”
你那叫没躲?
“轻君,昨晚我醉的有些沉了,你怎么把我背回来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要不,你再试一次,这次我醒着。”楚玄昭又一次朝前探了探。
沈轻君干脆站起身来,退了一步,“王爷见过屠夫吗?”
楚玄昭抬头,疑惑道,“见过,怎么了?”
沈轻君浅笑,“就像屠夫扛猪肉那样扛回来的。”
楚玄昭一愣,继而挑眉笑道,“轻君,你怎么能把自己说成屠夫呢?若有你这样气度容姿皆是不凡的屠夫,天下人尽都不肯吃素了。”
沈轻君一字一顿道,“我是屠夫。”
辰隐阁阁主,受人钱财,取人性命,还不算屠夫么。
楚玄昭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朝他走过来,“好吧,你是屠夫。一个屠夫杀猪无数,却独独对这头猪背而不杀,你说,是不是他对这头猪,跟对别的猪不一样,所以不忍心杀?”
沈轻君被他近到耳边的呼气激得一缩,有些不适地转开头,“猪就是猪,思维果然与人不一样。”
楚玄昭笑了一声,“猪也有思维吗?猪有的只是本能。”
楚玄昭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拇指还贱贱地摩挲了几下,“就像我本能的靠近你,再抓住你。”
沈轻君转头,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勾起一个柔和无比却毫无笑意的微笑,“屠夫也有本能,本能的把到处乱拱的猪一脚踹开。”
然后,只听“扑通”一声,亭外溅起一簇水花。
无比美丽。
落水声一起,府里巡守的几个亲卫立时跑了过来,一眼便看到了亭中的沈轻君,远远朝他作了个揖,“公子?”
沈轻君淡定地伸手指了指湖面还荡着的水波,“你们王爷落水了,还不快施救?”
“是。”亲卫接二连三地扑通扑通跳进湖里。
第87章 应承
晚间时,从水里爬上来又是一条好汉的楚玄昭来了雅竹轩。
手里端了一个托盘,盘里三菜一汤,另有两碗米饭,并筷子勺子各两副。
他也不管沈轻君是否答应,直接进了屋坐下摆了东西。
沈轻君也不好再赶他了,只得在他对面坐下。
楚玄昭拿过小碗盛了一碗汤,推至他面前,“驱寒的。”
说罢,又为自己盛了一碗。
说实话,这初冬时节,虽然湖上尚未结冰,但从湖里泡一遍还真冷,若不是有至阳内功护体,怕是免不了要感染风寒了。
沈轻君用汤勺舀了些,尝了一口,挑眉道,“啧,府里这是,换厨子了?”
楚玄昭也尝了一口,眼里藏了笑意,“换了。”
沈轻君语气也不由带了几分笑意,“那王爷可得好好管管这个厨子。”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