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山河(53)
“这厨子想来是看准不是自己的花销,几两银子才得一钱的火参,仅做一碗汤,竟就放了大半根。”
楚玄昭边把菜夹到他的碗里,边应着,“好,回头我就说他,让他改。一碗汤怎么能放半根火参呢,得放一整根才行。”
“……”
…………
用过膳,楚玄昭没有离开,只叫下人来收了托盘。
“好吃吗?”楚玄昭问的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沈轻君取出他的白色手帕擦了擦嘴角,“君子远庖厨,王爷。”
楚玄昭嘴角一抽,忍不住顶了一句,“你都吃完了才说?”
所以,还是好吃的吧?
沈轻君稳稳当当把帕子往桌子上一撂,淡淡道,“嗯,死道友不死贫道,我不能饿着自己。”
“……”
“…你又不是道士。”
“所以我更不能饿着自己。”
楚玄昭扶额,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种潜质?不怕脸皮厚,就怕厚的有水准啊!
问题是,他“勾搭”他的时候,他怎么不像现在这样脸皮厚?
虽然,呃,勾搭这个形容怪怪的,不过楚玄昭承认,他就是在勾搭,光明正大的勾搭。
“轻君,我勾搭,啊,我是说,我靠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要躲我?还把我推进湖里。”
“本能。”
楚玄昭暗了眸色,“我以为,我以为,你昨夜背我回府,是不会再拒绝我了的意思……”
他是真的这么以为的。
以为自己涎着脸皮追逐,总算换得他一次回头。
沈轻君叹了口气,“王爷,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你为何非要选这最难走最坎坷的一条?你是王爷,将来还可能是皇帝,一国之尊,三宫六院。如今,你也不过是暂时的因为浮云遮望眼罢了,何必拖上我?”
我给不起,更赌不起啊!
从江南来,步入政局,已是一场豪赌,若再赌一场情,我怕我要么给不起,要么输不起。
我怕,我若是应了你,回头又死了,辜负了你;我也怕,奋不顾身一试,到头来不得善局,辜负了我自己。
若要辜负,不如不入。
看到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和眼底露出的忧虑,楚玄昭将手轻轻扣在沈轻君放在桌上的手上,“你到底在怕什么?”
沈轻君一惊回神,立时想把手收回来,却又被楚玄昭突然加了力道,紧紧握在手心里。
“我——”
“沈轻君!”楚玄昭看他神色,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你又要说,你对我无意?”
沈轻君垂眸不语。
我除了“无意”,还有更能拒绝你的话吗?
这话都对你管不了用,别的话拒绝就更没用了,我也很愁啊,要不我干脆去死一死?
反正不管我怎么拒绝,都没用。
你一如既往地纠缠不休。
“你对我是否有意,你自己清楚。莫说骗不过我,就算骗过我,难道你也能骗过自己?别躲了,好不好?”
好半晌,沈轻君才缓缓将头背转了楚玄昭,无可奈何般地叹息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楚玄昭心下一喜,这个答案已是大大出乎意料了,他有些激动,“好!考虑,考虑考虑。多久,你要考虑多久?”
沈轻君将手撤了回来,回过头来看向楚玄昭,“未定。不过,在我考虑的这段日子里,没有我的允准,王爷不可再胡搅蛮缠,动手动脚。”
楚玄昭的喜色顿减,眼中夹杂了几分怀疑,“这不会只是你避开我亲近的借口吧?”
这哪是应承?这分明是名为进,实为退,把自己又推远了一步。
况且,还有个时间“未定”。
未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还不全在了他?
你总说我不够果决,那你自己呢?别的事上,我不否认,你确是比我果决,比我冷心,可为什么这件事,你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避了又避,退了又退?如我是洪水猛兽一般。
况且,我分明感觉,你也不是对我毫无情意。
究竟,你在担心什么?怕着什么?
沈轻君垂下眸子,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信与不信,皆在王爷。”
楚玄昭置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紫袍被攥出一撮褶皱,“我信。”
然后,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沈轻君有些不适应这种沉闷,开口将其打破,“王爷,楚玄青那边儿,你如何打算?”
楚玄昭自恍然中抬头,“哦,我想先把京畿卫的首领陆争换掉,设法把京畿卫攥到我们手里,与此同时,查查他与格吉思的来往。我不想跟他耗了,你说的对,我该果断,该狠一些。”
况且,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拓加虎视眈眈,他更没有多少的时间整天与楚玄青窝里斗。
沈轻君点了点头,“我有个想法,你且听一听。”
“你说。”
“楚玄青此人,行事果决,但又极为小心。从江南,到京都,从鹿山寺私兵,到吏部王越,这一桩桩下来,他手里人倒下,他却毫发无伤。每一次,他都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因此,不到绝路,我们根本不能把他吃死。”
“嗯,的确。若不是,毫无回头路的绝境,他仍旧能浪里翻身,东山再起。”楚玄昭对此也是很有感触。
“所以,逼反。古往今来,为帝王者,最忌讳的便是一个‘反’字,若是楚玄青沾了这个字,就绝无退路了。”
楚玄昭思忖道,“如何逼反?他现在虽然形势不比从前,但终究还没到造反的境地。”
沈轻君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幽光,“他和妙妃的关系,足够我们大作文章了。”
就是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接受这种主动构陷,而非实案扳倒的行事方法了?
看到他带了几分算计的神色,楚玄昭只是微微一愣,便问道,“他和妙妃的关系?他和妙妃不是主子和内应的关系吗?就算让父皇发现,顶多就是把他夺个封号,也就了不得了。”
沈轻君一笑,“内线?王爷,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一个正当青春年少的皇妃,与皇子私下往来,一旦被皇帝发现,就算他们是主子与线人的关系,皇帝又怎么会信?
尤其,还是那个有几分刚愎自用的渊帝。
就算沈轻君没说完,从他的神色,楚玄昭也明白过来了,继而也想明白了这其间的问题。
是啊,皇子与后妃私通往来,这个后妃还一不是其生母,而不是其嫡母,这可不是安插人手的问题。
沈轻君开口道,“你之前说要查探格吉思与楚玄青的往来,尽快吧,查完先不要急着揭发,这将会起到作用。”
“好。”
“嗯…,关于京畿卫,我想,你还是先不要换掉陆争。”沈轻君提道。
“为什么?”
“很简单,没了陆争,楚玄青拿什么造反?我们也得为他‘善意’地着想一下……”
楚玄昭一笑,“我明白了。”
沈轻君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楚玄青真的逼宫,你会如何取舍?”
“当然是救驾。”楚玄昭看了眼沈轻君暗了的神色,又说道,“但我会选在父皇已无力控局的时候救驾,然后,‘请’他让位,去颐养天年。”
沈轻君声音有些飘渺,“若是他,死了呢?若你知道楚玄青会杀他,还会坚持计划吗?”
楚玄昭陷入沉默。
沈轻君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楚玄昭却冷声道,“他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父亲。”
沈轻君抬头,这就是会的意思了,“你果然变了。”
确切的说,不是变,是某些一直就有的东西,露出来了。
楚玄昭笑了笑,“我就权当你在夸我。但有一点,永远不会变,你知道。”
我对你的心,生死都不会变。
第88章 布置
大约初更时分,雅竹轩的门再次被敲响,敲门声微急。
秋冬两季,沈轻君向来早眠,当时已经睡下。
他下了床,还未及穿上外袍,门就被推了开来。
楚玄昭看到只着一身白色中单的沈轻君,微微一愣,“轻君…,那个,屋里没熄灯,我不知道你已睡下了。”
那是沈轻君见蜡烛只剩下一点儿烛根儿,想任其烧完自灭,才没去管它。
沈轻君没有理会这个,随手披了衣袍,目光落在他手中捏着的信封上,“什么事?”
从他搬回王府,楚玄昭便让府里烧起了地龙,尤其是雅竹轩,几乎炭火不停,因此在屋里倒是没觉得太冷。
楚玄昭在椅子上坐下来,“哦,是程至腾来的信。”
说着便一手拆了信封,边拆便道:“我已看过了,程将军说,拓加的二王子果步鲁向拓加王请战,被格吉思一力拦下,其后,格吉思派了人来韩岭关和谈。”
“和谈什么?”
楚玄昭将信递给沈轻君。
沈轻君推拒道,“这是你与程将军的私信,我怎好去看?”
“无妨,你看便是。”
沈轻君只好接过,目光落在信件上,“拓加王子与大渊公主已结盟好,不宜再起战火,格吉思启奉,愿以大渊互通往来,以兽类皮毛易大渊钱粮,互补其缺,以消战火?”
楚玄昭点了点头,“正是。你说的没错,他的确会继续披着他的假面,向我大渊传递和睦赞歌。就是不知道,这个‘公主’,在拓加他是怎么交代的。”
沈轻君重新将信叠起,“一旦真如他所说,两国易物往来,势必要在一定程度上松关,关隘口一松,格吉思的目的便达到了。”
楚玄昭神色有些凝重,“是啊,虽然格吉思还不知道他联络的官员已经有一部分落马,但毕竟还有一大部分,到时候关口放松,朝中内应,势必会扰的关河不宁,天下难安啊!”
沈轻君点了点信件,“想必,除了这封信,程将军已经将此事具折进京奏禀皇帝了吧?”
这事程至腾无法擅自做主,定会禀报皇帝。
“嗯,不错。所以我才急。不过好在,这封信,是通过千机楼的渠道送来的,奏折的话,一层层递交,怕是还得等几天。别人都还不知道格吉思的真面目,父皇身边又有个拓加人妙妃,我担心,父皇会答应格吉思的请求。”
沈轻君略一想,不由哂笑,“他还真会。”
楚玄昭不由冷声道,“嘉甄公主尸骨未寒,我岂能准他虚情假意地和谈!”
沈轻君起身踱了两步,突然转过身一笑,“楚玄昭。”
楚玄昭应声抬头。
沈轻君缓缓道,“这件事,对我们来说,也许是个机会,一个逼反楚玄青的机会。我们大概,不用再等你找到格吉思和楚玄青的来往痕迹了。”
…………
近来渊帝愈发感觉身体有些不大好,时常感到提不起精神。这日,他不过在御花园走了走,便觉出几分乏力来,崔贵见他渐渐行的慢了些,晓得他是累了,便不着痕迹地引他去了亭中休憩,身后宫人见皇帝坐下,立时摆出各项水果茶点来。
“崔贵。”
渊帝放下手中茶盏,突然朝崔贵喊了一声。
“皇上?”
“近来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朕不知道的?”
崔贵连忙惶恐地请了罪,又安慰道,“皇上您多虑了,能有什么事儿呢。”
渊帝紧紧抿了抿唇,皱起了眉头,“既然无事,为何这几天朕见到的宫人都有些怪怪的?不是神色慌张掩饰,就是私下交谈,见到朕来,又都闭了嘴。”
崔贵一手将他放下的杯盏添了茶,推至他手边,一边回道,“这宫里,奴才们多,少不得爱听个话儿啊什么的,不过是下人们的乐子,皇上何必在意他们呢。”
渊帝眉头并不见松开,“不,你去查,不管用什么手段,定要查出他们在传些什么。”
崔贵躬身领命,“是,皇上放心,奴才定会问个清楚明白。”
…………
将近十一月底,大渊京都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虽是初雪,却下的甚疾。
不过小半日光景,大地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雪到夜间才停,下雪不冷化雪冷,楚玄昭因恐地龙缓涩,又在雅竹轩里另置了炉火。
次日天明,雪色连天,映的整个王府亮堂了许多。
青竹侍奉沈轻君起了身,便敞开半扇门通通风,随即退了下去。沈轻君揽了揽身上的披风,站在半掩的门后看向院中缓步走来的楚玄昭。
黑色棉靴踏在雪上,簌簌作响,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一身重紫精致刺绣棉麻袍,手里攥着一只同样包裹着精致刺绣荷包暖手炉的人,带着浅笑翩然而至。
半镂的三折门旁,是棵捞月青松,已被雪盖住了松枝,几乎看不见绿色,寒风一刮,雪块儿掉落下来,砸在楚玄昭新踏出的凹陷里。
沈轻君突然有些微微出了神儿。
如此静下来仔细去看,就那么站在那里,看他带着和浅的笑,踏着雪缓缓而来,内心竟是如此平和舒适。
楚玄昭很快走到近前,很自然的将手里那只套了黑底绣飞鹤图荷包的暖手炉塞进他手中,接着便下意识地顺势抬手,想为他收收披风前襟,忽地又想起两人的约定,顿了顿,收回了手,“冯二传来消息,说宫里传的风声已经有了成效。”
沈轻君将手炉握在手里,往腰间收了收,将两只手并手炉都隐回了披风里面,“嗯。所谓三人成虎,若是再得到一丝模棱两可的佐证,以皇帝多疑自负的性子,楚玄青就百口莫辩了。”
楚玄昭点点头,“京畿卫我们知道。现在就是不知道皇宫禁卫除了我们知道的,是否还有人是楚玄青的人。至于金甲卫那边,我已安排过了,你的人,很好。”
沈轻君笑了笑,“其实,肖鹰武功比朱晴和碧鸳还高,只是他更喜欢出去行动,不愿理杂务。否则,他早就也是个堂主了。他的谨慎和经验,是阁里其他人几乎无法匹敌的。”
肖鹰,辰隐阁王牌杀手,刺杀和刺探皆是一流,因不喜杂务,一直仅是作为专职杀手呆在辰隐阁。
楚玄昭笑容和浅,“你带出的人,总是好的。”
沈轻君微微垂了眸子,“他比我还年长两岁,是我父亲带出来的。”
楚玄昭自觉失言,怕他想起不好的事,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辰隐阁的人,总归是好的。”
沈轻君回以微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
渊帝午间小憩了一会儿,睁了眼,便见崔贵端了汤水来为他净面。
崔贵跟着渊帝几十年了,对他的习惯可以说是无比了解,渊帝每次醒来,都要擦脸醒醒神儿,因此他早备了铜盆毛巾侯在一旁,见他睁眼,便端了上来。
渊帝擦了把脸,“崔贵。”
崔贵端着铜盆弯了弯腰,“奴才在。”
“日前让你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崔贵心里一个咯噔,眼神有些躲闪,“…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忧国忧民,这些闲言碎语的,皇上还是——”
“说!”
渊帝将手里的毛巾一下子扔回了盆里,溅了崔贵一脸水珠,胸前衣襟也湿了一大片。
崔贵见他生了气,连忙跪下,“回皇上,是宫人们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说是妙妃娘娘和滕王殿下早就相识,如今,如今还有往来……,皇上,这不过是风言风语,您犯不着听这个,再气坏了身子。”
渊帝脸色果然不大好,想了想妙妃以往不着痕迹地为滕王说话,鼻子哼出口气,“风言风语?朕看未必。”
崔贵诧异抬头,“皇上?”
渊帝眸中冷光一闪,低声道,“崔贵,你去为朕做一件事……”
…………
“王爷,今早兵部收到程将军的奏报,说格吉思想要与大渊互通往来,想必现在奏折已经送去御书房了,您看?”滕王安排在兵部的人,一收到奏折,就第一时间来告知了刘逢。
楚玄青转过身,“互通往来?”
刘逢低头应道,“正是。属下觉得,奏折上来,皇上未必会答应,本无把握的事,格吉思却就这么提了出来,他的意思,这事显然是要指望王爷。”
楚玄青加了一句,“还有妙妃。”
“王爷,那您?”
“不宜与他交恶。玉璇之事,虽是生死难料,后又有玉弦公主出嫁,但本来已然说定,终究是我们失礼。这次的事,我们理应相助一二。”
刘逢颔了颔首,“那,王爷,是否要等格吉思的私信来,我们再行计较?”
楚玄青摇了摇头,“不,程至腾的奏折都上来了,格吉思却没有书信送来,这说明,这段时间,不是那么方便送信。冬季两国紧张,即便有和亲一事,但毕竟不是与拓加王和亲,书信往来,还是得谨慎。照现在看,他大概不会来信了。”
“卑职明白了。”
“嗯。你去联系宫里,这事,妙妃做起来,远比我们要容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何况是君王。”楚玄青眉梢挑了挑,舒展了下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