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们瞪圆了眼睛,都盯着谢凝。
“这样一个小个子,是如何参透牛群的奥秘的?”他们心中惊疑不定,怀疑是有神明为他暗暗地提供了帮助,“那些手长的天神,竟还敢管辖阿里马的地宫吗?”
“兑现,诺言,”谢凝说,在这里站了一会,他的喉咙已经干燥得发痛,肌肤结了一层盐渍,声音也嘶哑不堪,“食物、水。”
人群如梦方醒,看到谢凝展示出的神迹,他们也纷纷振奋精神,敢于同巨人叫板了:“实现你们的承诺!既然我们对付了这些着火的畜牲,你们也应当遵照诺言,给我们带来食物和水!”
为着自身发过的誓,巨人们不得不纳罕地带来食水。他们撂下巨石般的牛皮袋,又扔了一些冷掉的烤肉,干结的面包——全是普通食物的几十倍大小——然后便摸着后脑勺,嘀咕着赶到同伴那里,向他们汇报这件怪事去了。
得到了固定的饮食来源,谢凝总算可以暂时放松一会。他踽踽走出栅栏,翻出羊皮袋,狠狠地灌了好几口烫水,这才缓解了快要脱水的困境。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当真是神子吗,怎么有这样神异的奇迹发生?”
“快恳求你高贵的父母,带我们离开这里呀!”
人们恭敬且渴盼地围拢在他身边,议论声纷乱噪杂,不绝于耳。
谢凝受够了神子的误解,他干脆利落地摇摇头,哑声说:“不是,神子,不是。”
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谢凝便从地上捡起两块矿石,言简意赅地说:“颜色。”
没错,铜牛食用的矿石,其实有两类不同的颜色,一类近似油画颜料里的象牙黑,一类近似颜料里的熟褐色。吃到深色的矿石,铜牛身上的火焰就加倍热烈,吃到浅色的矿石,牛身上的火焰就黯淡许多。
谢凝没有绝对色感的天赋,可好歹画了好几年的油画,辨认色卡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其他人被紧张和恐惧扰乱心神,没法仔细观察,他就钻了这个空子。
“深色,”他举起一块,展示给大家看,然后举起第二块,“浅色。”
其中一个人惊叹道:“阿波罗给你敏锐的眼光,雅典娜予你机智的聪慧,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可叹我们原先还以为你是口不能言的哑巴!”
谢凝胡乱地点了点头,他太疲惫了,一路上精神紧绷,又被抓着胳膊提溜了那么长时间,再凝神观察、挑选正确的矿石,跑去高温下煎熬了半个小时……人还没垮,权当他这段日子来天天大块吃肉,把身体素质补好了吧。
“我,睡觉,”他比划手势,从一众包围的人群里站起来,“抱歉。”
见他想去休息,那几个失去主人的奴仆急忙簇拥起来,看护在他旁边。因为感激,他们打定主意,要跟随这个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谢凝提上行囊,挑了一个角落,裹着披风,草草往地上一躺。
真难受啊,人怎么就得遭这种罪呢?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石壁,我想家了,妈,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想爸爸,想爷爷奶奶……
他一动不动,不必费伸手擦泪的劲,水痕和汗珠混在一块,用不了多久,便要在脸上蒸发干结。
谢凝没有做梦,他很快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那几个仆从摇醒的。
“喝点水吧,年轻人!”他们这么说,“在这么酷热的地方睡觉,无论多么强健的战士,都免不了要生出疾病。我看见你在睡梦中哭泣,像婴孩一样呼唤着母亲,唉,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凝呆呆地坐起来,口干舌燥,又喝了几口滚热的水。
他摇摇头,没回答仆人的问题。
想来无论是哪个时空,哪个国家,“妈妈”的发音,总是不会变化的。
在他睡觉的空档,人们已经按照他的方法,捡出了不少浅色的矿石,轮番擦洗铜牛,快把一桶清油用完了。此刻,大家正围坐在栅栏边上,忧愁地商议该怎么办呢。
谢凝走过去,说:“故意的。”
这时候,所有人都将他看作救命的智者,见谢凝走过来,急忙让开位置,询问:“我的朋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凝想了想,指着油桶说:“油,不够。”
他又指着巨人离开的方向:“故意的,知道做不到,油,用完,人,烧死。”
有人还迷惑不解,有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说:“原来如此,这些巨人知道我们不能靠近那些铜牛,因此搬来这桶油,命我们挨个尝试。唉,如果没有发现矿石的秘密,等到油蘸完了,我们也全部烧死了啊!”
谢凝点点头:“现在,等待,休息,不要发愁。”
或许是落到了极其恶劣的境地里,又哭过一场,到了这一刻,谢凝有种超然的、置身事外的冷静。
巨人虽然凶暴残忍,但正如一切力大无穷的debuff,他们的智商并不高,而且,根据他们的言辞来看,是地宫的主人命令祭品人类放牧、照顾牛群。毫无疑问,厄喀德纳管控着这些巨人。
厄喀德纳是可以沟通的吗?
谢凝在心中默默思忖,根据他的初始印象,很难说厄喀德纳究竟是否拥有智慧,它虽然是人身,但也完全可以说披着人皮的妖魔。巨人是弱智,万一巨人的主人比巨人还弱智,那就完蛋了。
这么想着,他终究技痒,趁着没人注意,挑了一个距离铜牛最远的地方,掀开画册,回忆着最初看到厄喀德纳的样貌,画了一笔下去。
地宫深处,蛇魔忽然睁开眼睛,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尾巴尖。
奇怪,谢凝诧异地想,是我现在非常平静的缘故吗?下笔好顺啊。
针管的笔尖无比顺滑地游走在白纸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因为之前捡了很多矿石,手指脏脏的,谢凝还没敢很贴着纸,即便这样,他的线条仍然充满了自然而然的美感,是他在大学里沐浴焚香都求不来的状态。
如波如蛇的长发,逐渐有了聚合的雏形,发间的阴影,覆盖着华丽闪耀的皮肤。
厄喀德纳惊诧地探直身体,蛇尾拖曳着成山的财宝,发出万千碰撞的碎响。
为什么有种被抚摸的错觉?
不,这不是抚摸,更像是直接挨在神魂上……仿佛鸽子的羽毛,精准地触碰着他的灵魂,一下一下地轻柔划过。
这种触碰,叫厄喀德纳难以适应。犹如丈量,犹如流连的摩挲,痒痒地勾着他的心脏,游走到哪里,哪里便又酥又麻。
厄喀德纳困惑不已,他左看右看,一圈圈地松开缠绕在王座上的蛇尾,在宫殿内巡逻了一遍。
这是什么?他嘶嘶地吐出黑舌,分叉的舌尖仿佛活物,朝两边不住扭动,刺探空气中的异样。
谢凝笔尖不停,勾勒到手臂和胸前。他愉快地临摹起自己脑海中的刺青图案,他还记得,那些图腾的金色与珠宝交相辉映,美得有如连绵星光,在黝黑的天幕上灿灿。
厄喀德纳嘶了一声,他忍不住伸出手,用足以劈碎高山的利爪,在袒露的胸膛上来回抓挠,激地珠宝叮当发响。那不知名的羽毛简直在抚摸他的骨骼,他的血和肉!以致他冷如坚冰的肌肤,也洋洋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暖意。
“是谁?”蛇魔困惑不堪,转来转去,满腹的猜疑,“是谁?”
谢凝接着转过笔锋,线条流丽,他勾画蛇尾与蛇鳞,又担心单纯地描画不够有力,于是先虚虚地打出骨骼的位置,再填补外观。
厄喀德纳像触电一样,吃惊地甩动尾巴,将镀金的铜地砸出深深凹陷的印痕,接着腐蚀出一层毒沫。
毫无疑问,谁敢这样抚摸他的尾部,谁就是最大胆、最可怕的求爱者。倘若天神这样做,那他就把炽热的情毒注入天神的心脏,让神也筋骨酥软,哭泣哀告;倘若妖魔这样做,他便使强有力的臂膀攫住妖魔的要害,叫对方再不能摆脱纠束,下床走路。
可是,他敕令阴影,在阴影中看不到任何生灵的影子,刺探魔力,亦不见施法的痕迹。厄喀德纳在空旷的宫殿里窜来窜去,抽动健硕的手臂,摇晃宽阔的肩膀,左右探看,始终不曾发现任何诱惑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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