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液体滴进唇缝,沿着干燥的唇纹渗开,江眠急切地舔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腥气浓重、滋味咸涩,仅有的一点甜意,隐藏在腻人的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闻起来那么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药引,点燃了他熊熊燃烧的脏腑。
江眠在睡梦中张口撕扯,他像野兽一样呲牙,尽情拖拽着软嫩的食物——也许它是生肉,也许它是神谕赐下的甘霖,是幻梦中诞生的完美佳肴。他发狠地咀嚼,用舌头榨出洁净的血汁和膏腴的肉油,如同饥饿了数十年的灾民一样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刚才的想法,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出现了。他的味蕾重获新生,咽喉剧烈地鼓动,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乱颤……江眠吞吃,饥不择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灯光照耀,那么旁观者定能看到,不光他的嘴角血液横流,齿列亦被赤猩的肉汁染得红白交加,本就嫩红的舌尖染了血,此时简直剔透得发光,在绯艳的,开合的嘴唇后若隐若现。
那张素日里秀美温柔的面孔,此刻眼皮紧闭,五官却深埋在满足和强欲交加的喜悦当中。无论叹气、喘息,他都无法抑制喉间迸发出的细小笑声,扭曲得令人后背发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赏这幕的看客是不觉得扭曲的,拉珀斯缓缓地游动鱼尾,将青年笼罩在大片非人的阴影之下,眼神中饱含欢欣和宠爱。
人鱼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坠进发丝和衣领的鱼血,再把指节吮吸干净,哄道:【慢慢来,别噎着……可怜,你饿坏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饿了,我饿坏了!
江眠想大声承认,想对全世界大喊大叫饥饿的感觉有多么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张嘴愿意为他做这事——江眠正在进食,全心全意、专心致志。
汁水和肉块混合的口感又鲜又嫩,混合醇厚的脂肪,丰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弹起来,好;月牙状、紧实堆叠的肉质富有层次,能用舌尖一下抵开,真好;咀嚼到润口多浆的部分,血水喷出,溅得满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鱼黄,他是吃到鱼黄了吗?肥美的、甘甜细腻的鱼黄,完全在牙齿和舌头中间化开了,太好了,这太好了……
半梦半醒中,他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的胃紧紧扭在一起,现在它张开了,无限地扩大了,像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边吃边抽噎,餍足的浪潮淹没了他,让他为贫瘠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他朦胧地想,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耳边的声音似乎知道他在伤心什么,隆隆地安抚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怕,你不会再挨饿了。”
江眠不知道这场喂食活动持续了多久,环绕他的浪头好像看出他特别喜欢鱼黄的部分,又挑了好多来喂他,令他开心不已,不停发出兴高采烈的小声音。
有许多次,他难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听到它发出窒息的,惊慌的吱吱声。奇怪的是,它似乎有一个特别强壮坚固的实体,江眠的牙齿与浪尖光滑的弧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他只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盐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江眠鼓胀的肚腹,隔着薄薄的睡衣,江眠的小腹凸起,犹如怀胎五月那般显眼。
雄性人鱼伸出巨大的带蹼利爪,几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圆滚滚的肚子。他盯着怀中的人,昏暗浅显的光线下,青年秀致的眉目舒展,浓长的眼睫宛如漆黑的新月,衬得面容越发洁白无暇,只是永无餍足的暴食,将他的下颔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的猩红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红得像残霞和血,纤瘦的细腰上,结着一枚含苞待坠的涩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着沉甸甸的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迹,细心地为伴侣清理残局,他的拇指以顺时针的方向,又轻又缓地在江眠的肚皮上打转,帮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在梦中,他仰躺于阳光笼罩的黄金沙滩,浑身放松,每一颗细胞都暖融融地发烫,即便要立刻冲进酷寒的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惧。
江眠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温暖的太阳在为他奉献,紫外线丰盈了他的血液,将奔涌的热量辐射至全身,可实际的真相却不是这样说的:与灵魂伴侣的接触,正在点燃他归属于大海的命运;而更适合这具身体的新鲜生肉,同时在为他即将醒来的人鱼血统提供大量营养,浇灌着隐匿枯萎了二十多年的鳍和鳃,使他日渐强壮,更有力量。
他吃饱了。
雄性人鱼陶醉于这一切的发生,伴侣的气息在他的嗅囊里蒸腾,它是甜的、温暖的、富足的。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快乐……他坚如精钢的肌肉也在这样的馥郁中放松了,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拉珀斯甩动健硕的长尾,鳞片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片细碎的风铃。
他抱着伴侣,想起江眠曾经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拖着消瘦如斯的身躯,与这样一个庞大而无情的机构进行对抗,他的体格弱小,精神和心灵却无比强大,这是拉珀斯从未了解过的力量。
人鱼的嗅觉亦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无限灵敏。他想从江眠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的气味,但是他拼命按捺住了——他的骨头刺痛难耐,心脏亦交替轰鸣,第一次喂食伴侣的体验,已经无限趋近于雄性人鱼一次能够承受的极限,再多一丁点儿,他都怕自己会崩溃。
人鱼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细闻江眠漆润的发丝,构造复杂的声带无规律地打着抖,吐露出近似哽咽的呜呜声。他完全被拥抱的感觉所俘虏了,从前,他总能在海底看到热衷于鱼尾缠绕、十指交叠的爱侣,彼此间裹得比一对抵死厮杀的巨型章鱼还紧,面对这些奇怪的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观,舔去狩猎残留于指尖的血肉碎屑,内心充满漠然的不屑之情。
现在,拉珀斯终于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埋头啜饮伴侣的欢愉和温暖,专注地沉溺在无上的、病态的狂喜当中。
【就像你一样,我们的纽带也在茁长成长。】人鱼将嘴唇贴在江眠的黑发上,低低的歌吟,仿佛海夜的潮汐对世界冲刷出的回音,【这个巢穴会让你度过一个很好的热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对外界和自身将要产生的变化全然一无所知,催眠的摇篮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舒舒服服地陷进了雄性人鱼巨大蜿蜒的身躯里,始终不曾醒来。
·
江眠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几点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开时间。
为什么他感觉这一觉睡了特别长的时间,而且闹钟还没有响?
房间仍然是昏暗的状态,一盏应急的小灯在墙角散发出微茫的黄光,映射着空气中蒙蒙湿润的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里根本看不见阳光,自然也不能通过自然光线分辨现在是几点……
等等。
江眠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水汽。
哪来的水汽,房间的湿气怎么重成这样了?
时间同步弹出,中午12:34。
“天啊!”江眠失声惊叫,“十二点半了!我定的闹钟为什么不响?!”
他慌里慌张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也来不及踩,急急忙忙地扯下睡衣,抓着工装就往身上套:“完了,迟到了几个小时,实验站真的要……!”
衣物脱线的崩断声响亮刺耳,江眠一下定住了,伸出去的手在衬衣袖子里卡了一半,凝固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是了,他才想起来,研究所有名有姓的高层全都误喝了致幻的永生仙水,眼下正困在虚妄的脑波中无法自拔。他摆脱了,拉珀斯也自由了,自然不必苦苦早起,到人群前去社交受刑。
江眠拖着穿了半截的衬衣,向后瘫倒在床上,捂着脸,解脱地叹了口气。
短暂的手忙脚乱过去,他才空出机会,恍惚着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我……我怎么变得这么有力气了?”江眠皱眉凝视着腋下断线的地方,喃喃地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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