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他提醒自己要专注,接下来面对朝堂,就不能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了。
北地的叛兵还需处置,朝中仍有反对的声音,几个边缘州城,尚存洪涝之患……大事小事,全都要由他亲自定夺。圣宗俯瞰着他的诸多臣子,他倾力打造的辉煌班底,唇边不由掠过——
他愣住了。
他刚刚想笑,但是,他为什么想笑呢?似乎他又一次神游天外了,思绪转过来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发笑的缘由。
突然多了这个毛病,早朝因此沉闷、乏味得要命。以风趣著称的大臣,看出了君主的不愉快,便尝试用新鲜趣事来勾起他的精神。
笑话很令人开怀,朝臣们都笑成一片,分明是其乐融融、君臣相得的场面,但圣宗凝固在自己的王座上,睁大双目,犹如僵硬的金像。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快乐的能力。
匆匆下了早朝,他冲向贵妃的宫殿,冲向最能令他欢愉的女人。望着他盛装绝丽的宠妃,惊艳的感觉消失了,惊艳后的自得,满足于拥有了天下至美的乐趣,同样消失了。
圣宗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暂且按捺心神,扯住贵妃的手腕,凶猛地带她压在那张华贵富丽的床榻上。床笫之间的发泄,曾经无数次地为他抒解过压力与烦恼,他沉迷于贵妃的美貌和胴体,亦是宫廷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只可惜,结果注定叫他失望。
圣宗蓬头乱发,满面赤色地掀开春帐,眼中的神情,已然趋于狂躁。
在他身后,贵妃撩起如云的鬓发,双颊羞红,不明所以地怯怯道:“陛下……”
没有用……没有用!
圣宗险些发疯了。一个男人,正值壮年、春风得意的男人,却突然在情事上接连挫败——这样的打击,确实是可以使他发疯的。
他忘记了愉快的感觉、享受的感觉、征服的感觉。他亲吻爱妾的朱唇,却只尝到了胭脂的腻味,揉捏软玉般的肌肤,亦无法在心中燃起什么激情。他心如止水,软得像一摊泥,以致完全不能投入了。
接下来,他又冲到皇后的宫殿,指望温柔的妻子,可以为他注入一点支撑的力气,可那无异于杯水车薪。就连皇后快要临盆,他快要得到一名太子的欢喜,都在他心中悉数散去。
他只感到麻木……一种寒冷的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
不知道颠倒多少昼夜,圣宗用遍了各种尝试。国土的扩展,没法在他心里激发得志的傲气;叛军的诛杀,没法让他获得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财富的增长,也仅是引起了微末的、冰冷的满意,黄金折射出来的满意。
美丽的女子,贤能的人才,珍奇的宝物、美味的膳食……俗世中的一切享乐,尽皆滔滔不绝,拥堵到武平的王城。
可是没有用,统统没有用。
他望着琳琅满目的人与物,就像在看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东西。他真的很想高兴起来,他拼了命地笑,拼了命地表现出喜悦,到头来,他的内心唯余冷漠,荒芜得像千年干旱的沙漠。
一定是上次的轮回出了什么问题,他恍然地想,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找出了症结所在,圣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回了自己的记忆。在那里,他终于发现了全部的答案——他为了驱逐至善,与至恶所做的交易。
“至恶!”他声嘶力竭地疾呼,像癫狂的疯子一样,跑过皇宫的每一个角落,身后跟随着惊慌失措的奴仆,“你出来,你出来!”
“我与你发过誓的,你发过誓的!”
“出来,我命令你出来!你这个下贱小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要你立刻出来!”
皇帝喊哑了嗓子,跑瘸了腿脚。就在他气息奄奄,即将绝望的时候,他的影子再一次拉长,熟悉的、令人发抖的沸腾声,同时出现在他的耳畔。
“出什么事了,人间的天子?”至恶嘻嘻而笑,姿态居然十分娇俏,“你对我们的交易,有哪里不满意么?”
听到这个声音,圣宗剧烈地扑腾起来,犹如一条缺水挣扎的鱼。
“我们有言在先,你只能要走我两个时辰的时间!可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尖声咆哮,“你对我做了什么!”
至恶沉吟了一下,轻轻发出啧声,仿佛面对的是一名不懂事的小小孩童。
“没错,我是只能要走你的两个时辰,”它的语气很委屈,“可是,你没有要求,是什么样的两个时辰呀。”
圣宗一愣,浑身上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刺骨的雪水,冷得他从脚底到发梢,俱在哆嗦乱颤。
至恶仍然在笑,乐不可支的笑,快要把肠子都翻出来的笑。
“所以我要的,是你感觉到快乐情绪的两个时辰,是你体会到幸福情绪的两个时辰。你发笑的每一个瞬间,欢喜的每一秒钟,雀跃的每一片琐碎光阴……统统、全部是我的。”
至恶游离到天子的耳边,悄声问道:“怎么,莫非你有意见吗?”
第205章 问此间(三十三)
我上当了。
这个寂然无声的时刻,圣宗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太自负,太天真,太走投无路,却忘了这几样因素加起来,大可以要了人的性命。我与至恶合作,无异于驱狼吞虎,但逼退了强悍的老虎,那些恶狼便要调转牙口,活活地撕扯我的肉了!
圣宗披发跣足,衣冠不整地呆呆站着,比起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他这时更像是一名落魄的乞丐,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往他的脊梁和双肩永无止境地碾过去,而他只能承受,提不起丝毫反抗的力气。
他的面孔一阵苍白如纸,一阵赤红似火,青筋一截截地从前额、脖颈间浮上来,再潜下去。男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一瞬间,居然像是衰老了三十岁。
可怜我一世英名,到头来,竟蠢到引狼入室,与邪魔做了交易……
圣宗咬碎牙齿,颤声道:“你、你……”
他的心脏痛得发胀,痛得快要爆裂,他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鲜血滴滴嗒嗒地从唇角溢出。宫人们大声惊呼,圣宗亦充耳不闻,只觉鼓膜间充斥着震裂的噪声,在脑浆里搅来卷去。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吧,”至恶欢天喜地道,“不过别忘了,两个时辰的债,你还没还完,欠得多着呢!”
随着至恶的离去,支撑圣宗的一腔精气神,随之彻底垮台。他晃了晃身体,两眼向后一翻,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仓促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巨响。
“陛下!”
“快叫御医,把仙人们叫来!”
武平的皇宫乱成一锅粥,不知灌下多少灵药真元,修士们才堪堪维持住圣宗濒临破碎的心脉。三天后,皇帝悠悠转醒,面容枯槁,便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茫然的眼神,在围上来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贵妃眼圈通红,犹如雨打海棠,皇后哑了嗓子,破涕为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可就好了呢!”
“誓……”圣宗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漏风声,他一把揪住身边修士的手腕,“我……发过誓……”
只要能解开至恶的束缚,将誓言破除,重得欢乐幸福,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管那代价有多重!
然而,待他死心塌地的辅首卫,也仅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严格意义上,至恶与至善,早已超脱了寻常修真者的范畴。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若要踏上长生路,总会有规矩和路径可循,筑基、金丹、元婴、分神……一步步走上去,方为脚踏实地的正道。但什么至恶、至善的,普通修士就连听都不曾听过,想象都觉得离谱,这种近乎跟阴阳天理合而为一的怪物,你跟他发誓,就像和天发誓一样,说出来的承诺,怎么可能允许反悔?
——除非,你甘愿受了那“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
圣宗读懂了辅首卫的沉默,他的手掌怆然垂落,整个人脱力地瘫回玉枕,血一般的泪珠,自眼角滚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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