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 “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该?”刘扶光犹豫一下,往常从不说这种打击报复的话,眼下一开口,尾音还有些不确定的上扬,他坚定意志,又重复道,“你活该。”
晏欢很满意,他掩盖脸上的喜色,装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过,倘若刘扶光觉得愧疚起来——是的,他就是这样柔软的老好人,让晏欢爱他爱得心都发痛——那就不好了。
“我们不搞单纯的旧日重现,”晏欢转移话题,“梦的运作逻辑不是这样,你只给她看过去的记忆,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另一场虚幻的梦。我们得扮演。”
刘扶光没听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欢说,“作为外来者,我们就像异物,不会受她的神识管控。假使我们分别作为‘黎牧星’和‘巫罗’,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她一定会察觉到奇怪之处,从而注意到我们。”
刘扶光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这么办吧,”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听起来还算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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