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闻着空中杂驳的灵力标识,晏欢托着花盆,径直走入那座最富丽堂皇的宫室。
逡巡的低阶修真者架起飞剑,一面在天空盘旋,一面和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边灵鹿跳跃、仙鹤振翅,护池童子撒下一把把的鱼食,引得池中锦鲤欢腾摆尾;炼器师抱着炉鼎匆忙路过,身后的弟子大包小包地扛着一堆箱子;管事在门下清点分发的炼器原料,他手下的小厮,见四周无人注意,悄悄把一块杂质斑驳的晶块放到自己袖子里……
一城的喧嚣动静,皆在高阶修士的神识中一扫而过。此刻,三名分神期的修士围坐一处,其中一个等得不耐,问:“家主为何迟迟不至?”
“他备下贺仪,已是精疲力尽,缓了许多日了。无常玉树又岂是那么好塑形的?”
最后一个修士长久沉默,没有开口,良久,他蓦地睁开眼睛,失声叫道:“不好!”
三道虹光飞逝,转瞬已至家主居所的后殿,浓郁粘稠的腥气扑鼻而来,三名修士冲破阵法,放眼一望,俱惊地呆住了。
——后殿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一株巨大虬结,由血肉残肢扭成的巨树,生生扎在土壤里。家主的面容,赫然在滴答蜿蜒的污血肉泥中露出一隙,犹睁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珠,可见其死不瞑目的情态。
就在旁边,则正正摆着一盆洁白优美、耀目动人的无常玉树,其造型姿态,分明与眼前可怖的血树毫无二致。
再一次,光芒黯淡了下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抿紧嘴唇,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骇更多,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但他同时注意到一件事——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回忆。他从不知道晏欢做了这件泄愤的恶事,那么他看到的一切,自然和记忆无关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在哪,这些事又是谁使他看到的?
四周的景象继续变化,这一次,时间前进到了关键的节点上。
晏欢先前吞下的恶兽不是终点,更像是混乱的起点。因为古战场覆满了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在厮杀时喷溅出的血,而神血不会干涸,亦无法挥发。每一滴神祇的鲜血,都是神祇分离出去的力量,现在,它们只想再度回到古神的体内。
虽然在晏欢降生时,他已经吞掉了大部分神血,可仍然有小部分游离在外。它们如法炮制,不断孕育出探路的恶兽,想借此找到早已下落不明的远古神明,黄帝与赤帝的儿女。
世上没有哪个人,或哪个仙,能够承受神血的力量与怨恨。真仙合力出手,或许可以制衡晏欢的力量,可除了他,再没有旁人能够参与这场战争。
仙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再次来到龙神面前,他们负荆请罪,姿态谦卑,恳求晏欢宽恕他们先前的冒犯,并且详细阐明了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原因。
“如今劫难将至,倘若无人出手阻拦,三千世界便要生灵涂炭……”仙人躬身长揖,“还望龙神慷慨相助,了此后患。”
晏欢看着他们,心中燃烧着寒冷至极的烈火。
“可是,我又有什么出手的必要呢?”龙神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尖牙,“你们封正了我的法体,将我定义为身负诸世之恶的龙神,却又要我事事施以援手,做个不计前嫌的大善人……我倒不知,天底下竟有那么好的事!”
面对他的质问,真仙以沉默相待。
昔年,在十一龙君同人皇氏一齐消失之际,天道补漏,同时叫一批凡人的修士飞升为仙,代替古老神明的地位。这批真仙在搜寻古战场的时候,发现了破壳不久的无目幼龙。
那是纯然的罪孽、杀意与灾祸的聚合体,偏偏身上的气息,昭示了它神明的身份。出于极端震撼的骇然之情,其中一名真仙脱口而出:“此子日后必为大恶!”
万物有灵,人更是万物之灵。野兽妖精若想得到机缘造化,只要人类亲口印证一句,蛇便化蛟,蛟便成龙。
真仙话音刚落,他就悔不当初,恨不能时光倒流,立马将自己的话收回去,因为战场边缘雷声轰鸣,是天道向他发出了回应。
这一刻,他用凡人真仙的身份,为年幼的晏欢封了正,亦定下了龙神的道途。
——此子必为大恶。
余下的仙人都惊住了,作为见证者,这句封正的因果同样缠绕在他们身上。半晌,才有一人恨恨跺脚:“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这下好了,你给咱们扯上了比天还大的麻烦!”
无可奈何,在场的仙人们必须负起责任,抚养一名龙神的责任。他们养育晏欢,试图用圣人之道扭转他的心性,只可惜,从圣人口中说出的金玉之言,丝毫不能撼动古神遗留下来的恶毒,晏欢成年后便即刻出走,毫不留情地甩脱了仙人的管制。
龙宫的气氛十分僵滞,良晌,一名仙人轻声说:“龙神,请您仔细想想,此事若被您的道侣知晓,他会怎么说?万一劫难也波及到他,您又能怎么做?”
晏欢勃然变色,九目狰狞:“你们敢用他威胁我?!”
“不敢,”真仙再度长揖,“只是提出一个可能,具体如何,还是要龙神您来定夺。”
晏欢的神色阴晴不定,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转向真仙,嘶声说:“好,我可以帮你们。”
待我平定古战场,将人皇氏同十一龙君的遗留神力尽数消化吞噬,你们也就成了全然无用之人,不必再留了。
他心里打定主意,去见了刘扶光。
“我要出一趟远门,”他说,“你能在家里等我吗?”
家,说出这个字,晏欢的心头便是一颤,原来,他也可以拥有世俗定义里的家庭。
“是不是古战场的事?”刘扶光问,“带我一起去吧,我能出力……”
“我不要你出力,”晏欢立刻制止,“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地方。”
刘扶光哑然失笑:“但我不是什么普通人啊,我是修真者。”
“连那群真仙都不肯亲身上阵,还要我替他们卖命,你去就更不顶用了,”晏欢轻斥,“留在这,起码我重伤回来……是有人照顾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面上已然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刘扶光看了,不禁大为惊奇,正要调侃他两句,晏欢便慌慌张张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再沉溺于儿女情长,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待到目标达成,就再也不会有人,或者仙,能够干涉控制到他的生活了。
数不清多少幕过去,刘扶光漂浮在半空,向下望着晏欢的战争。
他赢得艰难,胜得惨烈,近乎万死一生。知晓晏欢的意图,远古战场上,残存的神血塑形,凝出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残像,十九名几乎断绝了天道的大神,联起手来与晏欢厮杀。
即便只是十不一存的缺失之态,但它们全盘继承了母体的战斗技艺与杀戮意志,已经足够使成年不久的龙神,吃个极大的苦头了。
最终,晏欢血肉尽绽,九目残损地匍匐在地上。他吞吃了能吃的一切,从古神的金血,到覆没战场的怨憎戾气,重伤的状态更加激发了他心中的疯狂与杀欲,漆黑的龙血流淌成河,淹在其中,晏欢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
他藏身于战场深处,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与恶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等待注定要来此处的猎物。
劫数消解,却不见龙神的身影,时间一长,不提等待焦急的刘扶光,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们远远观望着空空荡荡的古战场,最终决定进去探查一番。
“根据卜算卦象,龙神并未陨落,”一名仙人放出灵宝,扫荡一望无际的血色旷原,“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总要查出究竟,好给扶光仙君一个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担心。”
听到刘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伏击的晏欢不由一顿。
提起刘扶光,余下的仙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语气饱含庆幸之意:“说到扶光仙君……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至恶之后,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强牵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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