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权者最怕的事情,不是穷困,不是式微,而是不稳定。
稳定象征高枕无忧,象征他的统治寿命能够长长久久地持续,而不稳定则是一切事端的源头,是每个位高权重之人都要率先铲除的病灶。
在圣宗治下,宛城的安宁已然持续了几百、上千、两千……八年!八年,是的,宛城已经安稳了那么久,它就像一潭死水,一潭舒舒服服,没有波澜的死水,现在,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头砸破了水面的宁静,也让城主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城主发愁地按着头皮,城中流言四起,都说宛城游荡着一头凶暴无匹的厉鬼,富商不过是第一个倒霉的替死鬼,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说,他的小儿子就是那头厉鬼,对付厉鬼,最好的办法就是火烧。
他在听到这种言论时勃然大怒,当即处置了几个口舌犯上的刁民,可谣言甚嚣尘上,哪里是处置几个人就能平息的。
有没有谁……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
第200章 问此间(二十八)
晏欢对自己在一夜之间制造出的恐惧和混乱,不是太满意。
时间确实充裕,身为龙神,他能动用的资源也十足丰厚,可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刘扶光身上,能分出一星余力,已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克制。尽管他略施小计,已叫满城的人都战战兢兢,淹没在惊惧与死亡的淫威之下,但至恶贪心太过,并不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
只能说,晏欢打小的性格就是这样,仙人们还在苦心孤诣地教导他什么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时候,他已在心里发誓,要将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话狠狠踩到脚下了。
两人伪装成行色匆匆的普通行者,在进城时却并未遭到多少盘问,只因现下城内人心惶惶,人们全畏惧着那不知名的残暴厉鬼,恨不能把门死闭,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谁也不敢在这个关头多事。
刘扶光瞥了晏欢一眼,“你做的。”
“我做的,”晏欢微微一笑,不是亲眼所见的人,绝不会相信,至恶的龙神,竟能露出如闺秀一般温柔娴静的神情,“你放心,没有死人,只是幻术。”
对神明而言,幻术抑或现实,又有什么分别?但他既然肯下这个心,刘扶光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城里的人也一样,”刘扶光观察着街上寥寥数人的面容,“神色间疲倦无比,观其心魄,又完好无缺。”
晏欢道:“精养神,柔养筋,这些人各个像是被吸干了阳气的模样,偏生魂魄无损,这就有意思了。”
“走吧,”刘扶光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有了惨案做铺垫,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官府,坦然地对此地的官员自荐。
刘扶光向幕僚陈述了凶案的疑点及不寻常之处,他自称游历四方的散居道士,来到宛城,发现了此地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下。
“凡间欺世盗名者众多,”为了佐证自己的身份,刘扶光指绽灵光,放出一个小小的术法,“以此为证,还望大人信我。”
其实用不着法术,他一露面,幕僚眼中已有欣赏神色,待他开口之后,幕僚更是五体投地得拜服。言语是无形的武器,对于聆听的人来说,至善的言语,更如香花之于蜜蜂、鲜肉之于饿鬼。
他张口,倾国与祸国,都只在一念之间。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进到内室,会见焦头烂额的上司,“外面来了两位云游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决这桩悬尸凶案……”
都尉统领宛城府兵,帐下管辖上千人,城里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与几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汇报。凶案未破,流言纷扰,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脸上拍巴掌。在他看来,死人本是小事,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死得太出格、太骇人听闻,要是牵连到其余城池,引发连锁反应,这就不是他一个小小都尉能够平息的事端了。
万一惹来了王城那些人……
“不见!”听着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过神来,不禁大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阵颤抖,“两个外地流民,有什么本事,谁给他们引荐担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揽?沽名钓誉的宵小,应该乱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轻浮,幕僚额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见,那两人绝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欣赏,不如去给他们效力好了!”都尉摔过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却不能为我分忧,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诺诺,只得深深地垂下头去,快步退到上司迁怒范围之外。
乱棍打出去,那是万万不行的,思来想去,他亲自向两名“能人异士”,传达了都尉的态度。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刘扶光并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说明了情况?”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这个,都尉大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听旁人的话……”
晏欢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官员们总是多疑自傲,”刘扶光偏过头,低声说,“轻视低下者的谏言,重视上位者的呵斥,是这些人用以延长政治生命的哲学。”
晏欢冷笑:“我看还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喷涌,瞬间激出了笼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阴怨之气,由此改换了府中进进出出数百人的命数,险些叫他们命丧黄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临走前,刘扶光叹了口气,低声对幕僚说:“现在这个情况,城中还会再死人的,到那时,你就来客栈找我们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拂去幕僚肩头的灰土,同时也拂去了上面萦绕的阴气。
走在街上,刘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欢立马软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解释:“小惩大诫而已,如何算重呢?横竖并未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对你不敬,这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呢?”
刘扶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他的话,一千句一万句晏欢都认,唯独这一句,晏欢不肯认。
两人进到客栈,刘扶光包下一间厢房。
不是他乐意与晏欢同处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栈的房间,晏欢也会偷偷赖在他床下不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晏欢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对刘扶光提议:“不如我将城主直接拘来此处,迷魂而已,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刘扶光否决了这个更加轻松简便的提议,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历练,同样遇到过许多玄奥棘手的情况。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可靠的叙事者,因为那些发自内心的证词,往往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应,由自己来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晏欢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再指挥一枚金人,这次,金人脱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将苦主打晕后塞进地窖,就此换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观,然后纵身一跃,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门上。
城主府远离喧嚣,外围筑着层层高耸的朱墙,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脏地带,往来巡查的士兵侍卫,比蚁巢的蚂蚁还多,别说寻常平民,就是瘦小的猫猫狗狗,也不能跳进里头。如今,一具红如果肉,鲜血淋淋的死尸,就挂在那富丽堂皇,颇有气派的大门上头,被发现的时候,将数名成年男子吓得当场失禁。
第二起凶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围了客栈,大肆搜查“白衣人与黑衣人”的行踪。
刘扶光神态平静,约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晏欢,同去面见了宛城的都尉。
来时气势汹汹,然而,都尉亲自上前审问,过不了三言两语,他便深深折服于二人的学识与气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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