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晏欢茫然混沌地游荡回汤谷,游荡回到他的巢穴。
我……我要睡觉,他想,我心好冷,冷得直打哆嗦,我的体力也衰竭了,我好累,好想睡觉。
于是,他再度疲惫地坠落下去,落进自己的梦和记忆,落进刘扶光坠下钟山的那个傍晚。
在梦里,晏欢忘记了所有,他忘了这只是自己的梦,忘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忘了这已是许多年前自己犯下的杀业和罪孽,他大喊着扑下钟山,试图挽回刘扶光的身体,痛苦的眼泪同时破开眼眶,滴下遍布悬崖的迷雾。
从这一刻起,他偏执地徘徊梦中,自此流淌了六千年的泪水、悔恨以及疯狂。
直至今晚,睡在刘扶光的身下,晏欢再一次做了梦。
这个梦里,他没有遇见心魔,没有弥漫的浓雾,在一片明光中,他看到刘扶光的背影,对方正孤零零地向前走着。
“我找到你了!我抓住你了!”晏欢高兴地叫嚷起来,他大步向前跑去,想要奋不顾身地拉住爱侣的手臂,就这样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臂的一瞬间,刘扶光的纤瘦的身形颓然倒塌,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仓促摔在晏欢的臂弯当中。晏欢欣喜若狂的神情即刻一滞,他盯着道侣的身体,嘴唇开始惧怕地发颤。
——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刘扶光被鼓兽撕扯得体无完肤,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而犹自睁着凄楚的双目,像是永世无法瞑目。
晏欢完全怔住了,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他抱着道侣的残躯,发狂地大哭、发疯地嚎叫,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立刻就死了才好!
他随即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吐血、吐出骨肉、吐出脏器,吐什么都行,只要他能缓解这剧烈的疼痛,将刘扶光受过的一切以身受之,他什么都可以交付出去!他……
正当晏欢在梦里要死要活,哭得喉咙喑哑之际,一把凉凉的事物,宛如微薄的雨点,或者水珠,“嘭”地穿过噩梦,淅沥沥地洒在他头上。
恶龙被惊醒了,他慢慢睁开泪流不止的九目,发抖地望着上方。
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将他从无休止的梦里唤起?
龙神凝神一瞧,完全愣住了。
只见刘扶光赤足站在地上,神色倦怠,手里虚虚拢着一把莲子。
“别吵了,”他疲惫地说,“满皇宫的人都被你嚎起来了。”
第193章 问此间(二十一)
晏欢一骨碌地弹起来,他忘了现实和梦境的分别,也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梦里看到的一切,已叫他肝胆俱裂,骇痛得发狂了。
保持着龙的身形,他张开足以吞噬世界的巨口,一下将刘扶光含在了嘴里,含到了一个完全隔绝外界的空间里。
刘扶光:“……”
刘扶光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已置身在无穷无尽的晦暗当中,脚下也不再是坚实光滑的玉石,而是某种粘稠湿滑,恍若咽喉的崎岖地貌。
他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在这里,晏欢含糊吞咽的哽咽与啜泣,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的风,荡得到处都是。
刘扶光神情平静,在心里数着秒数,他数过了半个刻钟,数不到另外半个,就决定不再等下去。他排出一枚莲子,以右手的中指压于拇指指心。
固然失去了道心丹田,但他仍然是万中无一的纯净道体,只要有外物充当媒介,血肉内蕴藏的灵炁,依旧能够挥发一二。
莲子散出晶莹剔透的白光,刘扶光翻手一弹,宛如一道发光的锋利小箭,莲子破空而出,裹挟至善的气息与业力,“嗖”地打入横无际涯的漆黑当中,就像往冰雪里刺了条烧红的铁刀子,晏欢的哭声一下就止住了。
恶龙迟钝地转着九枚眼珠,轻微的烧痛使他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晏欢僵住了,那伤心的哭泣,也变成了含含糊糊、期期艾艾地哼唧。
“我、我……”
他讪讪地张开嘴巴,将刘扶光原封不动地放出来,顶着刘扶光淡淡的眼神,龙的形体也越缩越小,最后,晏欢像蟒蛇,或者一捆特别粗的黑麻绳,蔫蔫地团在一起,堆在刘扶光的脚边。
“我是……做了个噩梦,我不是有意要……”
刘扶光没说一句话,他爬上床,疲惫地叹了口气,继而闭上眼睛。
睡,是已经睡不着了,索性闭目养神,还能回复一点力气。
晏欢不敢吱声,他也不敢再闭上眼睛。想了想,他大着胆子,稍微放纵了一下心中强盛的贪欲,悄悄游到刘扶光的床边。
一个“卿卿”,在嘴里囫囵转了好几十圈,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晏欢低低地道:“扶光……”
如此唤了一声,刘扶光面色如常,闭目假寐。
晏欢接着道:“扶光,抱歉吵醒了你,你是不是睡不着了?我们、我们来说说话,好吗?”
床上照例一派寂静,晏欢却像得了什么鼓励,他咽了咽嗓子,尽量将声音放得柔软而轻缓,仿佛小溪,潺潺地淌过。
“我还记得,以前总是你在说、在笑,我那时候常笑你天真多情,其实心中也是困惑的,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好事可发现,可挖掘?”晏欢轻声道,“现在你不必说,我来说与你听就好。”
他想了好一阵,其实真要说起分享生活,也只能分享那些通过至恶的眼睛来看到的故事,这又哪里算得上好呢?因此,晏欢绞尽脑汁地搜刮了一阵,终于迟疑地开口:“我曾在某个西贺牛州下的小世界,看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地有个国家,唤作‘摩尼’,朝中有位哗众取宠的王爷,自诩交游甚广,不光能与同朝官员结为好友,至于那些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辈——哪怕街上讨食的乞丐,都能获得他短暂而浅薄的友谊。不过,这样荒谬的举止,倒为他搏了个礼贤下士的美名,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辆沽名钓誉的破烂轿辇,即便是沽价最便宜的娼妓,也比他来得更考究。早晚有一天,这轿子会载到要叫他翻车的贵客。”
说是讲故事,这故事经由晏欢的口舌吐出来,简直加倍尖酸,加倍刻薄。
“我看得果然没错,数年后,这人的作风越发轻薄浮夸,他身为王孙贵戚,本就无官可升,更兼美名遍布天下,自然已是不满足于交同类的朋友。因此,他放出话去,哪怕是山林间嬉戏的妖狐怪鸟,市井中游荡的孤魂野鬼,都可以与他结成莫逆之交。”晏欢笑了两声,既是逗趣的笑,也是幸灾乐祸的笑,“可惜……他却不知道,人为万物之灵,说出口的话,比吐出去的钉子还扎手。他一心只想在美誉中招摇过市,自然觉察不出后头的危险。”
渐渐说得顺畅了,晏欢不疾不徐地道:“数月后,他在自己的宅邸中小憩,忽闻后颈有凉风阵阵,他睁眼一看,面前竟坐着一位昔日结交的所谓友人,只是,那友人早已在三天前离世。”
“王爷又惊又怕,可他不愿自己变成书里好龙的叶公,因此强打精神,与对方战战兢兢地攀谈。那鬼倒也是个知书达礼的鬼,没有上来将他撕了活吞,亦跟他一问一答,说感念公的恩德,听闻您愿意与鬼魂交友,这才特来拜访。”
刘扶光始终不吭气,闭着眼睛,不知是醒是睡。
“那人的惧怕渐渐退去,听了这话,倒是激动得不得了,像病猴一样缩着肩膀,把上下两片嘴皮子拍得哒哒响,”晏欢绘声绘色地缺德叙述,接着嗒嗒嗒地模仿起拍嘴皮子的声音,“啊,就像这样,哒哒,哒哒哒,嗒嗒。”
刘扶光:“……”
“然后,那人又抓起烛台,想要与崭新出炉的鬼朋友秉烛夜游,但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鬼便突然停下不动了。”晏欢低声笑道,“王爷回头一瞧,那鬼先前还与常人无异,只是苍白了些,到了这时,它的脸孔却一下变至惨白,眼如两颗深不见底的黑洞,口中利齿交错暴突……”
晏欢还要惟妙惟肖地形容两句,忽然想起这应该是温情无害的闲谈分享,连忙急转直下,匆匆打了个补丁:“嗯啊总之没什么可怕,跟长得比较丑的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是将那王爷吓坏了!烛台一丢,便拼命往前逃。王府庭院幽深,鬼气又障眼,他呼号了一路,也不见有仆从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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