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捂眼,刘扶光万分讶然地抬起头——被晏欢以神力对轰,旱神竟然还活着,并且是毫发无损地活着!
这怎么可能?
晏欢面色几变,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其恶毒的表情上,沉声问:“你是谁?”
旱神转着圈地活动手臂,不紧不慢道:“我是旱神。”
“我怎么不知道,女魃身为黄帝之女,竟有贱种留存于世?”晏欢嗤笑道,“你到底是谁?”
旱神摆出攻击的姿态,低声道:“我是旱神。”
话音未落,巨人的庞大身躯已经如雷霆般爆射而出,瞬间撞碎半座赤水神宫,犹如一道赤红刺目的光线,将晏欢撞出千里平原!刘扶光大吃一惊,急忙纵云跟上,然则几个呼吸的时间,二者的厮杀已臻至白热化,活像两头疯狂的蛮兽在相互撕扯、吞噬。
旱神的肌肉流淌鼓动,犹如创世之初的原火,晏欢则此起彼伏着无数巨口与触肢,仿佛亘古至此的噩梦,誓要将对手的骨头都嚼干净。
赤红与漆黑的鲜血滚滚喷涌,继而连那些落地的血花也活了过来,从中衍生出赤红与漆黑的异兽,彼此残斗在一处。
旱神几乎陷在万蛇组成的洪流里,竭力避免自己被吞噬的同时,连续重拳轰出,激起漫天烈焰的拳影,打到激烈处,他大声咆哮:“我不是!女魃的!贱种!”
晏欢回以轻蔑的狂笑,他消耗力量与旱神搏杀,亦在这个过程中补充力量。他就像世间最下贱,但也最可怕的水蛭,源源不绝地吞咽着敌人的血肉与精粹。
唯独使他诧异的,便是来自于旱神的一切,都证实着对方的说辞。旱神的本源无比趋近于神力,然而又与神力有着细微的差别,实际上,他确实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说出那四个字——我是旱神。
“那你是什么?”晏欢厉声大笑,“女魃被放逐去赤水之滨,终生不曾嫁娶。或许叫你野种更为妥当!”
刹那间,旱神尖啸出声,浑身上下激起有如实质的烈焰,那火焰的温度如此之高,焰尖呈现出白金般刺目的光芒,恰如他此刻的怒气。火焰腾升百丈,他凭借此力,挣脱了那些缠在身上的畸形巨口,将晏欢全力撞开。
他通体血红的皮肤已斑驳无几,被撕扯的肌理,流淌着岩浆的光泽。他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剥了皮的巨人,赤血淋漓,狰狞万分。
“其时女魃为天下苍生而战,即便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她也无怨无悔!”旱神怒吼道,“我继承了她的遗志,便是新的旱神,又怎容你污蔑!”
刘扶光震惊地望着他,他先前也在好奇,旱神的神力到底来源于何处,却不曾想过这种奇崛的道路——与旧神同根同种,再继承其志向或心愿,只要力量够大,执念够深,说不定是真的能够成神的!
晏欢的情况比对方更糟糕,他身上的触须有半数为高温烧化,旧肢断裂,新肢再生,以至他像极了一支正在融化的蜡烛,令人惧怖的焦黑蜡油不住往下流淌,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扭曲的湖泊。
六千年来,除了心魔,旱神是第一个叫他如此狼狈的对手。
“第一,你怎知女魃是心甘情愿,而不是为黄帝驱使?你躲在女魃床底下偷听了?”晏欢恶意十足地笑了起来,“第二,好了,没有第二,因为第一条就已经足够可笑。倘若女魃知道有你在这给她立牌坊、戴高帽,她非得气活过来,狠狠赏你两耳光不可。”
刘扶光心道不好,看旱神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明显就是快要爆发了。他发力飙窜过去,在战场中心甩出曜日明珠,期望着能够抵挡一二。
那一刻,时间犹如缓慢流淌的雨水。
明珠滚落,晏欢也在同一时间掠过来,想要护住他的周全,他的手刚刚伸出,便将晏欢的法衣推出一团褶皱,整个人都叠进了那堆带着焦糊血味的触手。
——下一秒,旱神遽然喷发的怒火,比一百座活跃的火山还要磅礴!
全世界的声音俱消失了,刘扶光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光。曜日明珠霎时粉碎,形成一面闪耀灵光的结界,挡在二人身前,然而,旱神爆发时产生的冲击波,像踢皮球一样,瞬间将二人踢出千里,又原路撞回了赤水神宫当中。
刘扶光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身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飘荡的念头。
世间诸事,总是无巧不成书。
“唰”的一声,两人连衣带帽,囫囵撞入了那面圆如满月的观世镜里。
第228章 问此间(五十六)
时年少雨,大旱连天。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多年,在这世上,水成为了第一紧要的资源与财富。强大的国家畜养军队,从地下泵出深邃阴冷的暗河,供本国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则如风中流连的浮萍,追随着沙漠中罕见的绿洲与雨水迁徙,水源耗尽,或者遭遇袭杀,都会使一个部族飞快湮灭在茫茫的沙海当中。
这片绿洲的面积十分宽广,它蓄着一面平美如镜的小湖,湖边生长水草与珍贵的树木,理所应当,它就像沙漠里的一颗稀世明珠,吸引来了四个不同的部族。
他们沉默地分割了绿洲,各自缩居在领地之内,抓紧汲取这里的养分,他们心里清楚,这么好的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见得有一次。
他们想的果然没错。
沙海里的绿洲,与兽嘴边的肥肉无异。一天傍晚,一个部族里的孩子对他的母亲说,他在日落的方向,远远眺望到了一个骑着黑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勒马离开了。
当天夜里,果然有一队黑衣骑兵冲了进来。
没有谈判,更没有饶恕,绿洲是肥肉,这些部族则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骑手呼喝杀戮的狂笑划破天际,他们提刀便砍,人头滚滚而落,有人因为过于恐惧,四肢着地的爬滚,反倒被屠刀放过——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线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骑手误以为他是一只落单的牲畜。
血肉分离的黏响与惨叫不绝于耳,马蹄踏声如雷,大难临头之际,四个部族却没有一人敢于与黑衣骑手对抗,只顾四散逃难。一人落在骑手刀下,便拼命求饶,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围起来截杀,哪怕语言不通,也要指着别人家藏身的帐篷,为自己争取展示忠心的机会。
十几位黑衣骑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个部族,加起来也有不下五百人,他们先宰光了青壮男人,刀刃已然钝得不行,连刀柄上的纹饰,也填满了人体的骨渣与脂肪。
站着别动!
对剩下的老幼妇女,他们发出威胁的喊声,用手势示意这些人不许走动。接着,他们就把战马留在原地,竟头也不回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磨刀石,就这样跑去湖边洗刀、磨刀。
“不叫人看着?”其中一个骑手问,他杀得兴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说话,嘴边全是激动的白汽。
“不叫人看着!”另一个回答他,“它们不是人,都是羊!比羊还听话,比羊还贱!”
待这些骑手磨锋刀刃,回到原处,火把的照射下,只听见战马打着响鼻,吃那沾血水草的声音。
骑手说得一点没错,四个部族的存活者,当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黑衣骑手发出被逗乐的嘿嘿狞笑,举手抬起刀刃——
不见长刀落地,他的喉间却传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滥的咕噜声。
他身后的骑兵俱睁大了眼睛,惊恐大喊起来。
——触须黑如长蛇,又锐利得像是磨过的针尖,从骑手的喉咙穿刺过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断送了人的生机。
战马凄声长嘶,不论余下十几个骑兵作何反应,都死在同一时间。
尸体瘫了一地,黑暗里,一只洁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惫的容色。
“晏欢,小心些,”刘扶光道,“别惊了马。”
从他手上接过火把,晏欢关切道:“休息一会,你累了。”
刘扶光摇摇头,转头望着那些人。
从屠刀底下获救,老幼妇孺却不曾显示出一点别的情绪,譬如感激、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望着明显不似凡人的晏欢和刘扶光,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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