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
“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
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
“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
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
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
巫罗沉默地点头。
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
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
“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
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
晏欢脸孔扭曲,看起来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这具皮囊。
“暂且耐心等待……”巫罗低声说,大巫的身躯,终究无法承受一个世界的意识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溃流满地。
晏欢气得呲牙咧嘴,猛地将满地苟延残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浆,接着捣毁了万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废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与刘扶光暂时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间小小的客栈,好歹残留着刘扶光的气息。
面对简陋的床铺,他几乎没有犹豫,龙不愿让伴侣的身体离开自己,照旧抱在怀里。若放到平常,能像这样怀抱着刘扶光,晏欢一定快乐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忧虑不堪,不停想着,刘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样的记忆里。
毫无疑问,不管是他与家人度过的时光,修炼的过程,还是与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无法与那一刻匹敌——那个被道侣残忍背叛,抛下钟山之崖等死的时刻。
晏欢想要他诉说心结,想要他们之间的隔阂慢慢缩减,但晏欢绝对不想让他重温噩梦,再看一遍自己惜时的嘴脸。
刘扶光的额头已见了微小的汗珠,身体更开始微微发抖。晏欢抱着等待凌迟的心态,急忙为他擦汗,手一抬起来,带动着刘扶光的袖袍,他忽然闻到了空中弥漫的血气。
甜如露水,苦如胆汁,是刘扶光的血。
晏欢低头一看,刘扶光的手腕处,豁然绽开一个翻卷的新鲜伤口,仿佛被兽牙,或者刀锋无情犁过,血花四溅的同时,也跟着炸开了龙的心脏。
“……不,”晏欢瞳孔骤缩,他惊慌失措了,慌忙把刘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伤口,“不不不,不……”
刘扶光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得抽搐。那些伤口还在残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欢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的肩头猝喷血花,几乎形成了一处撕肉的重伤。
晏欢骇地惨叫,他扑到刘扶光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挥霍神力,试图愈合那些可怕的咬伤,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图进入对方的灵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梦里,刘扶光又变成了那个可怜、可悲、可笑的爱人,遭遇背叛,濒死躺在钟山崖底,无望地承受被着蛮兽活活吞食的下场。
“不,别这样,别伤害他!”晏欢哑声大喊,几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还是在绝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这里,你醒醒,鼓兽早就死完了,我把它们杀了、吃了,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扶光,你醒来啊……”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拼命亲吻着,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躯上。
来咬我,来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这个念头,不要伤害他,我知道错了,我愿付出一切来弥补……不要伤害他,他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没想过害任何一个人,他不该受这种苦,他不该啊……
龙神的泪水,混着鲜血滚滚流淌,刘扶光终于开始在梦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断翅膀的鸟。晏欢一直抱着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异状,竟诡谲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就算这一招险而又险,他也不能放任情势再恶化下去。
龙魂呼啸,一次次地冲撞在刘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几乎在上面撞出了贯穿的裂痕——
刘扶光剧烈喘息,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旷茫然,瞳孔扩散,除了恐惧,里面别无他物。
“……扶光?”晏欢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飘渺的绒毛,“扶光,卿卿,来,看着我,没事了……”
刘扶光感应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垂死的声音,哪怕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欢紧紧地抱着他,面上沾着鲜血,继而被滚热的泪水冲刷下去。他温柔地摇晃,乞求地呼唤,可不管他怎么做,刘扶光都毫无反应,之前他哭喊着沉睡,现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闭了自己。
在龙的怀里,他实在小的可怜,就像一个蜷缩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过残酷世界的伤害。
身处茫然混沌之间,刘扶光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渺茫,仿佛从海天的另一边传过来。
“——燕燕往飞,候人兮猗……”
飞来飞去的燕子啊,请你们替我传递思念的讯息,告诉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还在等他回来啊。
这首古老且简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为禹所作,晏欢颤抖地唱着它,在刘扶光耳边,龙深沉悲痛的长鸣,像摇篮曲一样回荡。
恍惚着,刘扶光渐渐回过神来。
“我梦到了钟山。” 刘扶光说。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欢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鼓兽,它们闻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语气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它们饿了,又饥又渴,从四面八方闻到我受了重伤,在流血。然后它们就聚过来,撕扯我,咬我,咬我,接着咬我。”
晏欢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在这方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给刘扶光支撑,哪怕他即为罪魁祸首,而另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用滚烫的亲吻,淹没刘扶光的发顶、额角,紧紧地挤着他,给他疗伤,给他绵密的摩挲。他分不清这样的举动能不能使对方好受起来,但从他记事起,兽类都是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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