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再仔细琢磨的。”谢远道,并未因为在这月清风和的光景里提起这件事而觉得扫兴。
事实上,在谢远看来,这件事远比赏景闲逸来得重要。
不过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敲定下来的事情,还需要更多的考量。就当下的话……
谢远笑了笑,对孟彰举起手中的杯盏:“请。”
还是莫要辜负这清月、这和风的好。
孟彰也笑,将手中杯盏举起:“请。”
待到饮去半盏茶水,孟彰将身体后倾,倚靠在亭中栏杆上,遥遥看着天穹上斜斜挂着的月轮。
“这几日的月相可真是好啊……”他慨叹也似地道。
谢远也笑,他起身,走到另一侧摆放着的琴案后坐下。
长袖拂过琴身,自也轻轻扫过琴弦。琴弦不动,便也不见了琴声。
“确实,”谢远叹道,“前几日我才驾车走过京畿各处,每夜的月相都很好看……”
孟彰偏头,不去看那天穹上的蓝月:“但还有更好看的东西,是也不是?”
谢远点头:“是啊,也是阿彰你还得上课,不然你也可以见一见,那些饱满的能压倒枝干的禾麦,那些滴着汗但很满足的人面……”
他说到这里,忽然失笑摇头:“倒是我想岔了,阿彰你不在那儿,不代表你就不知道。”
孟彰摇摇头:“能接连听人提起,也仍然是欢喜的。”
谢远也点头:“也对。”
真正能让人打出心里生出笑意来的场景,不论曾经看过多少次、听说所过多少次,下一次再看见、听见的时候,也总还是会笑的。
谢远那舒展的手指已经虚虚按在了琴弦上。
“我近日新得一曲,”谢远笑着看向孟彰,问,“阿彰你听一听?”
孟彰也不坐直身体,就是很自然地倚靠着栏杆,带笑虚抬手:“请。”
谢远就低头,右手手指大幅度拂过琴弦,奏出一波大大的琴音,像极了随着远风起伏的麦浪。
孟彰闭上了眼,去感受着天穹月华垂照而来的寒凉,就像他听着耳边的琴曲,遥想着前些时日田间地头农家斜壶提浆忙活秋收的盛景。
勃勃的生机合在琴音里,回荡在这寒凉夜空之中,竟也叫人凭空生出了八分的暖意。
一曲终了,奏曲的人没说话,听曲的人也没有开口,仿佛如此这般,就能真留住那盛景一样的。
“可惜了……”
许久后,才有缓慢轻渺的声音从孟彰口中道出。
“确实是可惜了。”谢远也道。他手已经不在宝琴琴面上了,而是摆放在他的膝上,叫这清俊的郎君更显出几分了端正。
“但它不会是昙花一现的,是也不是?”
孟彰睁开眼睛,不闪不避对上谢远的视线:“自然。”
“既然如此,”这青年郎君才又将手抬起,压在琴弦上,“那我也就放心了。”
孟彰知道谢远担心的是什么。
他虽也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但到底不入陈留谢氏核心,即便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可直到事情平息,他也未必能知道全部的就里。
很多事情,他只能靠流传在外的只言片语和似是而非的细枝末节猜测揣摩。
今日这一回,他也是实在担心了,才这样旁敲侧击地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了答案。
孟彰也很明白,谢远特意这般迂回曲折地探问,并不是为着其他,只是担心会给孟彰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琴声又起,只是这一回,琴声中少了些许负累与忐忑,更多了些希冀。
孟彰再次闭上眼睛,只任由琴声引领着照见内中的盛景,感受着那勃勃的生机。
秋日是盛极而衰的凋敝,但秋收却是满足与希冀,如此两番极端,便是天时与人力的碰撞,是人与天争的倔强与明证……
或许是因为十五和十六这两日孟彰的心情太好,好到叫人看不过眼去,所以待十七日早上,就有一份簿册来给孟彰泼冷水了。
一页一页翻看过簿册,孟彰抬头,望向围在他身前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靠近显然也很是勾起了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好奇,他们对视得一眼,俱各大大方方转过身来,看着孟彰这个方向。
孟彰问:“都在这里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齐齐点头。
孟彰也不说什么,直接看向了他右前侧的座席。
那里,庾筱也正看着他们这一群人。
见孟彰视线望来,庾筱面色一收一换,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林灵身侧,向孟彰递出一份簿册。
“你们说的是颍川陈氏的那件事?巧了,”她道,“我这里也查到了东西,孟同窗不妨一道看看?”
孟彰将道门法脉递过来的那一份簿册放到手边,另外接过庾筱递来的那本仔细翻看。
待两本簿册都翻看过一遍后,孟彰将它们同时摆放在自己案前,左边一页右边一页地对照着翻看。
李睦、明宸、林灵和庾筱四人都知道孟彰这根本就是故意的,但孟彰做得自然且理直气壮,他们也没什么话,只能看着孟彰作为,偶尔拿眼神无声无息地厮杀。
当然,后者是林灵和庾筱两个小娘子之间的事。李睦和明宸并没有参与。
同在孟彰前一列座席处的王绅、谢礼两个无声交流着,自然也就将桓睢给隔在外头了。
桓睢倒也没有在意,还在耍弄着他的毫笔,饶有兴趣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大有要叫他们动真格打起来的意思。
显然,这一次孟彰跟桓睢基本上是一样的心思。
他自己对照着翻看过两本簿册后,又将这两部簿册分别递给了李睦三人和庾筱。
“你们也来看看吧。”
只不过,递给李睦三人的那本簿册,是庾筱递过来的,就像孟彰递给庾筱的那份簿册,又是他从李睦那三人手上接过来的一样。
第367章
见得孟彰动作,李睦和庾筱愣是顿了顿,才伸手去接那两本簿册。
倒是桓睢那带着兴味与赞赏的眼神跟着转落到孟彰这边来。
孟彰面色不变,无比自然地收回手,给两家翻看簿册的时间。
将那本庾氏整理出来的簿册翻看过一遍后,李睦转手就将簿册递给了身边的明宸。
明宸仔细看了一眼李睦的面色,也将簿册翻看。
李睦没有看任何人,半垂眼睑站着,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明宸原本也是这样的,但等到他一页页翻过那簿册,看过簿册上的内容,他却是渐渐摸到了一些脉络。
他们道门法脉这边厢的调查是从那套阴阳法阵入手的。由阴阳法阵的传承来历到布阵手法,再到搭建阵法的种种材料,他们道门法脉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点可以调查的东西。
他们师兄妹三人自认自己已经很是用心,自觉不会再有人能在这方面比得上他们。没想成,今日他们就撞见了对手。
庾氏确实比不上他们了解那套法阵,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自己调查的方向了。
明宸默默地将手中的簿册往林灵那边送,目光似是不经意似地扫过另一边厢的庾筱。
即便没有抬眼去看,庾筱也不曾错过那出身道门法脉的三位同窗的视线。
她的视线停在了簿册的最后一页,也是这份簿册中最重要的地方。
更准确地说,庾筱只看着那两个字——魏郡。
庾筱以为自己心中会生出几分意外,但到她定睛看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胸腔中升腾起的却是一种明悟。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他们颍川庾氏这边的调查结果指向了洛阳和汝南。
当然,颍川这边的一些世家子,甚至包括他们庾氏中的一些人也都陷入了这场漩涡之中,但他们所能调查到的最深处、最隐蔽的,却还是这两处。
他们原本还在想,这算不算是汝南王一脉跟晋武帝司马檐在背后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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