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司马檐心头勃发的怒火顿了顿。
“他这个岁数……”杨皇后摇摇头,“诚然,他在帝都中颇有些声名,但这些声名都只是虚名,轻飘飘的,风一吹也就散了,都没有根,便是他真的以世家子的身份上疏递送卷宗,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的。”
“更甚至,他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的怒火势头又是一消。
杨皇后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做一个好玩的尝试上报太学学府,请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先生、大先生评鉴,然后将评鉴过后的卷宗散给他的那些小同窗,邀这些小同窗一道尝试着动手。”
“如此一来,这事情真成了,不会有太大的阻挠,要是不成,空耗了人力,也不过就是小儿的一场玩闹而已,伤不到什么的。”
晋武帝司马檐抿了抿唇,一时看定了杨皇后:“梓潼,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现在是在替那孟彰小儿说话?”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杨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但是……”
“但是?”晋武帝司马檐扬起声调,问。
杨皇后声音更是幽怨:“但是阿慎他还是想要跟那孟彰交好啊。阿慎他心思不改,我能有什么办法?”
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又一次冷淡下来。
杨皇后也不说话了,只陪着晋武帝司马檐在大榻上安坐。
“那孟彰小儿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叫阿慎这样惦记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武帝司马檐慢慢问出声来。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是连方才还在讨论着的、关于孟彰那小儿对他们司马氏一族的疏淡、不恭顺都给忽略过去了。
杨皇后也很愁这个:“其实若只是阿慎觉得孟彰小儿高才,总惦记着收拢他倒是还好,但我这阵子看着,却又觉出了几分别的意味。”
“别的意味?”晋武帝司马檐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看杨皇后,“什么意味?”
杨皇后沉吟一阵,终于挑选出了比较合适的用词:“畏惧。”
看着晋武帝司马檐陡然皱眉,杨皇后却还是重复着说出她自己心里的判断。
“我总觉得,阿慎对那孟彰小儿似乎很有些畏惧。就是那种……”杨皇后尽力将话语说得更明白、更准确一些,“好奇地远远观望着,想要靠近又担心会招惹到什么的那种感觉。”
杨皇后的目光不知怎么地看见了摆在宫殿角落处的几柱宫灯。
“就像对火焰一样……”
“对!阿慎对那孟彰小儿的态度,就像是寻常人对待火焰一样的感觉。”
“像寻常人对待火焰……”
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追着杨皇后目光落点而去,也看见了那几柱宫灯。
宫灯有薄薄的铜叶遮挡,晋武帝司马檐只感觉到了宫灯的光亮,却没有看见那熏人眼的火烟。
定定看了一阵后,晋武帝司马檐再想起杨皇后的说辞,竟然意外地没有生出什么火气。
杨皇后转眼看他,片刻笑了起来:“果真,陛下你也是有感觉到的……”
杨皇后是真的高兴。
不是只有她将司马慎这个嫡长子放在心上仔细、认真照看着的。贵为帝皇之尊的司马檐,也同她一样时刻留意着他们的嫡长子。
“但是,这没有道理。”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就叹了一声,偏转了目光看向东宫所在:“陛下,我一个人或许是会想错了,但陛下你也是一样的感觉,那就由不得我们了。”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少顷后,喃喃道:“那孟彰小儿,真的只是跟那些阴神有牵扯吗?甚至,他真的就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吗?”
单单只是跟阴神有牵扯,单单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再如何也不该会让另有奇遇的嫡长子这般小心地啊……
杨皇后摇头:“谁知道呢?”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了下来。
杨皇后就趁机道:“所以陛下,我们还是退一退吧。”
“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重复着低声说道,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对,退一退。”杨皇后道,“如今局势,不,该说往后的局势怕是会越发的混乱,我们已经无法把握住这局势的风向了,就且退一退。为了我们的孩儿……”
“为了我们的孩儿,要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自语一般说着,目光也渐渐抬起,对上了杨皇后的视线。
杨皇后一瞬不瞬地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柔和却也坚定。
晋武帝司马檐却是陡然摇头:“不,正是为了我们的孩儿,所以我们才更不能退!”
“陛下……”杨皇后不解地唤道。
“现如今,朕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晋武帝司马檐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往前走出几步,然后才转身来俯视着仍自坐在那里的杨皇后,“朕在这大晋阴世皇庭龙椅之上,还有百余年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不论整个大晋阴世皇庭乃至整个阴世天地发声什么,朕都躲不开。”
“阴世天地如此,阳世天地也同样躲不过。莫要忘了……”
“阿钟是如今阳世天地那边厢大晋的皇帝,阿慎如今也预备着转生阳世争龙夺位!”
“这般境况,你我怎么能退?!朕怎么能退i?!”
杨皇后摇着头,更尽力地去分说她自己的想法。
“陛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说的“退一退”,单单是指他们在面对孟彰的态度上“退一退”,更宽和一些,不是说要让晋武帝司马檐在各方混乱的局势争夺中退让。
晋武帝司马檐就在那个位置上,他们一大家子就在这些位置上,又怎么可能退?
纵是晋武帝司马檐想退,她也不可能答应的!
“没什么不同!”晋武帝司马檐猛地一挥手,截断了杨皇后的话头。
“其实都一样的。”他仍自盯着杨皇后。
他盯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双眼甚至都显出了几分血色,“孟彰那小儿本人或许没有威逼我们的意思,但他出现、站在那里,就已经给予了某些有心人活动的余地。”
“这一点,你我不是最明白不过的吗?梓潼。”晋武帝司马檐问道。
杨皇后又是一阵沉默了。
不错,似这样以一子撬动全场局势的手段,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都很是熟悉。因为这就是他们惯常用来平衡各处的手段。
“但孟彰小儿就在那里……”杨皇后喃喃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又不能抹去他。”
因为做不到,因为不敢。
是的,胆大猖狂如她、如晋武帝司马檐,他们竟然不敢抹去一个才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小阴灵。
晋武帝司马檐缓缓地、缓缓地将前探出去盯紧杨皇后的身体扳正。
他站直了身体。
“是的,你说得对……”他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不能抹去他。”
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看着他眸底深沉的神色,杨皇后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
“……陛下,你想要做什么?”
晋武帝司马檐盯了她一阵,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切不虚的笑容来。
“朕现在固然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但在司马氏族中有各支叔伯蠢蠢欲动,已经是盯紧了朕;在朝堂上又有各大世族掣肘,朕就算要做事也得转圜着来,并不能一言决事。阿慎和阿钟也还需要朕来帮他们谋划、周全……”
他数了这么一遍,忽然就问杨皇后:“朕处境如此,梓潼说,朕即便是有心,又能做些什么呢?”
杨皇后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还更凝重了。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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