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吧?”他往左右看了看。
谢礼、庾筱和桓睢三人都各自点了点头。
王绅又看定了桓睢:“阿睢你方才说你今日里比各位上朝的朝官们要起得晚一些?”
桓睢点头。
王绅就继续问:“那阿睢你从桓府去往城外军营的路上,可有看见各位上朝的相公了?”
桓氏的部曲不比他们几家只能在自家家族的大小阴域中驻守,他们可以在洛阳城城外扎营,同朝中各部军营混在一处操练。
因为掌理朝中各部军营的各位将军中,足有三成是龙亢桓氏的人。
莫以为三成这个数额就低了,要放在他们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大世家拢共算一起,也未必有三位能在朝中执掌军营的将军。
谢礼和庾筱一时也都转了目光看向桓睢。
桓睢知道这三人想听什么,可他噙着笑果断摇头,连一点联想浮翩的机会都不给:“没有。”
饶是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在看见桓睢表情时候已经有了预感,可当桓睢真的将话说完了,他们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没有吗?”王绅道。
谢礼也是隐去了叹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庾筱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也是沉着相类的不甘。
桓睢噙着笑意看着这三人一阵,才将目光转向行走在稍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是入神的孟彰。
在外间斟酌着轻重、拿捏分寸的人只管着急焦虑,可人家正主却仍然坐得稳稳当当的,安稳似泰山,真是……
既合乎常理又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恨。
桓睢这样想着,更是坚定了自己心底里的某个认知。
不知是桓睢的目光惊扰了孟彰还是怎么地,桓睢的视线才堪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先前一直出神的孟彰便微微侧身,往桓睢这里递了一个视线过来。
桓睢先是一惊,随后才稳住心神。
他对孟彰点了点头。
孟彰同样点头致意,收回目光去。
桓睢的视线稍稍压落,不再看着孟彰。
孟彰虽然宽和,但着实敏锐,非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人物。而更紧要的是,孟彰他想走的路跟他择定的路压根儿就不同,又如何会是他的明主?
还是罢了吧。
王绅、庾筱倒也还罢了,他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察觉到侧旁两人的小小交流,可回过神来的谢礼不同,他堪堪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略一定神,谢礼将心神间激荡起的涟漪镇压下去,不叫任何痕迹显露在外。
孟彰再看得一眼他的这些个同窗,心神收拢,只看着那一左一右坐在他侧旁的两位门神。
两位门神也似乎在这间隙中整理了思绪。
“不错,天命。”神荼先点头。
郁垒在之后给予孟彰更详细的解说。不过在那之前,孟彰先听到的,却是一个问题:“阿彰你觉得,为什么你与我们诸多兄弟手足不同,不仅仅是要往阳世天地里走一遭,回到阴世天地里时候还是现在这副小郎君面目?”
孟彰缓慢摇头,他看定了两位门神,问:“你们已经知道了?”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苦笑着摇头。
“我们不知道。”
“那……”孟彰问。
郁垒和神荼目光一碰,同时轻声问:“阿彰你觉得……在我们这些阴神神祗的身上,真有所谓的巧合和意外存在吗?”
孟彰的唇线一时绷紧。
“所以你们认为……”孟彰只能问,“如今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有天命的痕迹?”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孟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直到半饷,那边厢的孟彰已经走入了童子学学舍,在他自己的座席处坐下了,他才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你们想错了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说法,两位门神都笑了起来。
孟彰却没有笑。恰恰相反,他面色绷得死紧,几乎连那未长小郎君所独有的稚嫩都被完全抹去:“如果呢?”
在孟彰如此坚持的态度下,两位门神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阿彰……”郁垒皱着眉头狐疑看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神荼也定睛地仔细看孟彰,不错过他身上任何一处异常。
孟彰眼睑低垂,半是返照己身,半是遮蔽两位门神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只是想着,相比起阴世天地里的各类阴魂,还未曾长成就早早夭折的诸多鬼婴胎灵们,或许还要更适合支撑各位兄长的位格,让各位兄长更顺利地推进阴神正位天地的大势……”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眼睑,让两位门神一路畅通地望入他的眼底。
“这些未曾长成就早早夭折、心智也都未曾完善的鬼婴胎灵们才更是简单、也更纯粹,不是吗?”
听着孟彰将话说完,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尽都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郁垒道,“阿彰你是在担心这个啊……”
神荼也是摇头失笑:“我也没想到,阿彰你竟然是在担心我们被人糊弄着舍去原本可以省去许多力气的法子,平白走了更多的冤枉路。”
孟彰一时怔愣,半饷没能反应过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得,不禁又更笑得开怀乐呵了。
孟彰目光中的焦点聚拢,定定看着两位门神。
尽管他看着两位门神的视线中没有夹杂上其他的意味,可被孟彰这样盯视着,两位门神也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些心虚来。
“这件事情,”郁垒清了清嗓音,才继续道,“确实是阿彰你想多了。”
神荼也叹了一声,接话道:“就算阿彰你说的才是对的,那些数量庞大的鬼婴胎灵们,才是最适合在阴神权柄旁落时期支撑住我等一众兄弟手足的位格,维系我等阴神地位的群体……可那又如何呢?”
孟彰面上神色一停。
郁垒和神荼看定了孟彰。
“从时局上来说,现下早已不是我们各位兄弟手足被封印、最为无力、落魄的时候了。”郁垒道。
神荼又是接话:“我们已经从那个处境中走出,现如今的我们,已然让阴神正位成为天地间的大势,只需要跟随着时间流转、人心变幻,阴神正位的大势就会变成现实,我等亦将步步拾起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荣耀。”
“在最落魄、最危难时候的我们或许会需要这些小孩儿,但走过了那个时间段的我们却不是。”郁垒道。
神荼也是颌首。
“若从方法上来说……”郁垒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也不需要。”
孟彰听着这话,心神轻轻一动。
不是这句话有什么特殊。它一句话就十来个字,能有什么特殊呢?
真正触动孟彰心神的,是郁垒说话时候眉眼间流淌着的悲悯。寒凉却纯净的神光萦绕在这位门神的周身虚空,是天地在簇拥环护,也是郁垒这位阴神的本心在映照八方。
神荼像往常每一次似地接着郁垒的话往下说道:“那些鬼婴胎灵都是未长成就早早夭折的小孩儿,生时没能得享平常人所能享有的寿数,亡去落到阴世天地里以后又没有后人祭祀,甚至被父母、血亲掩埋去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可怜得很。”
“莫说我们还没有落到需要借助他们力量维系己身存续的地步,就是真的到了那种境况,我们又如何能够再将这些可怜的小孩儿拖入我们所在的漩涡和乱局里?”
“原来是这样……”孟彰恍然,“你们其实一直在看着他们。”
什么时局不合适、什么已经不需要了不过是顺带的理由,这些阴神们真正将一应鬼婴胎灵划归给他的原因,分明就是后头的那一个。
让那些鬼婴胎灵在这阴世天地里保持着相对的独立,而不是被人当做某种资粮搅和进时局的漩涡之中,就是各位阴神神尊们在解脱己身困境的同时能够给出的最大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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