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个理儿。
只不过,眼下四爷和太子都没食够雉羹,胤禩把最后一碗雉羹留给嵇曾筠,岂非虎口夺食?
四爷胤禛眼神平静,目光幽幽的盯着猪肚鸡汤,也没说非要喝,但是他头顶上的小表情流着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两只眼睛放着狼光,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抢吃抢喝。
太子面上虽不情愿,但还是“识大体”的,道:“那好罢。”
云禩在两个人面前,把最后一碗猪肚鸡汤盛出来,便准备端着去牢房探看嵇曾筠了。
胤禛道:“我也一同去罢。”
之前接头人在牢房中自尽而死,胤禛没有去查看,这会子他食了药,又喝了好几碗猪肚鸡汤,假寐了一会子,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脸色不再那般难看,便也想去牢房看看。
于是三个人一起往牢房而去,再次去探看嵇曾筠了。
牢房有自己的伙食,这里的伙食多难吃,云禩是深有体会的,众人进了牢房,便看到嵇曾筠的房门外面放着一碗伙食,一口没动。
嵇曾筠站在牢房里,仰头看着牢房上方的小气窗,听到脚步声,微微侧目,看了他们一眼,但是并没有作礼,也没有开口,反而把目光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小气窗发呆。
“大胆刁民!见到太子和贝勒,还不下跪?”
对于牢卒的呵斥,嵇曾筠置若罔闻,仿佛变成了一个聋子。
云禩抬起手来,阻止牢卒的呵斥,道:“下去罢。”
“是是,八爷,奴才这便退下。”
云禩挥退了牢卒,慢慢走过去,将提着的食合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那碗猪肚鸡汤来。
牢房阴湿,空气也不怎么流通,接头人自尽的血腥味堪堪散去,彼时猪肚鸡汤的小碗一拿出来,那香味也快速弥漫在狭窄的牢狱之间,瞬间掩盖了阴湿的气味儿,与那简陋的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嵇曾筠闻到香气,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猪肚鸡汤的小碗,随即又把目光移开,继续盯着气窗发呆。
云禩面容很是温和的道:“想必嵇先生还未用晚膳,这是我方才亲自去熬制的猪肚鸡汤,嵇先生若是赏脸,不防尝尝看。”
嵇曾筠淡淡的道:“八爷,这又是何必呢?嵇某人罪人一个,不足八爷垂怜。若是八爷想用一碗鸡汤让我招供,怕是打错了算盘。”
太子胤礽冷笑道:“我八弟亲手熬得雉羹,怎么,你还嫌弃了不成?你这条贱命,都没有这碗雉羹金贵!”
嵇曾筠苦笑一声,道:“太子所言甚是,那三位又何必在嵇某人这条贱命上,白费功夫呢?八爷,嵇某人可以对你说一句准话儿,无论是谁,无论是甚么法子,嵇某人都不会变节,不会开口,你们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丝一毫的答案。”
太子何其金贵,老八亲手熬得猪肚鸡汤,嵇曾筠还不识好歹,若是按照太子的性子,便是用鞭子一顿好打,看看他还能扛到甚么时候。
云禩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没想着,能用一碗雉羹让嵇先生招供,不过……像嵇先生这样的人,是很好感动的,今天一碗雉羹不行,明日我还会来,明日不行,后日我还会来。我倒要看看,嵇先生能坚持几日?”
嵇曾筠眯着眼目,道:“嵇某人说过了,八爷您是打错了算盘。嵇某人……是最为铁石心肠的那一个。”
云禩不以为意,幽幽一笑:“好啊,咱们走着瞧。”
说完,把猪肚鸡汤给嵇曾筠留下,便施施然转身离开了牢房。
嵇曾筠看着放在地上的食合,食合里的猪肚鸡汤,微微蹙眉,想要叫住云禩,但是云禩走得太快,嵇曾筠根本来不及开口……
众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四爷胤禛又受了伤,食了晚饭便打算早早歇息,养精蓄锐。
云禩累了一天,刚一沾到床榻,一挨到枕头,便觉得困倦不已,随手拉上被子,瞬间就要进入梦乡。
哪知道……
叩叩叩。
是敲门声,很是斯文的敲门声。
这声音绝对不是老九,或者小兰英来叩门,否则不会如此斯文。
云禩起初还以为在做梦,不过后来又听到了“叩叩叩”的敲门声,这次睁开眼目,发现的确是有人在叩门。
云禩撑着手臂坐起身来,道:“是谁?”
“八弟,是我。”
听声音,竟然是便宜四哥胤禛?
云禩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胤禛受了伤,合该在屋舍里休息才是,这大晚上的,跑到自己这儿来做甚么?难不成……
猪肚鸡汤没食够?
云禩下了床榻,随手披上一件外袍,便走过去开门,一打开门,果然是便宜四哥胤禛在外面。
云禩道:“四哥?这么夜了,有甚么事儿么?”
胤禛脸色严肃,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云禩更加奇怪,便宜四哥一进门,没头没尾的说想起来了?想起甚么了?
天色夜了,胤禛本已休息,他躺在榻上,脑海中却走马灯一般闪烁着,梳理着关于嵇曾筠的事情。
上辈子嵇曾筠是胤禛一手提拔起来的,嵇曾筠水利才华出众,而且年少之时便开始行走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并非纸上谈兵之辈,胤禛十足欣赏他的务实肯干,嵇曾筠成为河道副总督这些年,给国库不知道节省了多少巨款,总是能用最小的投入,做出最利于民的水利。
但是上辈子的胤禛,并没有到浑河灾区来过,可以说如果这辈子没有系统,没有接取这个任务,杨河台便会蒙混过关,将浑河死伤的数字压制下来,欺上瞒下。
嵇曾筠是大器晚成之人,胤禛上辈子见到嵇曾筠之时,嵇曾筠已然不年轻,因此浑河这些事情,胤禛并不知情。
胤禛躺在榻上,不断的思索着,突然脑海中一闪,似乎想到了甚么,立刻匆忙起身,穿戴整齐,承夜便去寻云禩。
云禩道:“所以……四哥想起来甚么?”
胤禛脸色严肃,阴沉着面容,道:“嵇曾筠的父亲唤作嵇永仁,若我没有记错,嵇永仁乃是昔日福建总督范承谟的幕宾。三藩之乱之时,耿精忠造反,福建总督本想上禀朝廷,请求援兵,岂料被耿精忠察觉,范承谟和他的麾下全都被耿精忠幽禁,嵇永仁应该也在其中,被幽禁三年之久,最后……”
云禩听到这里,眯了眯眼目,声音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在静悄悄的黑夜中却异常掷地有声:“最后,自缢了。”
是了,如同嵇曾筠之前说过的那样,他早就没有家了,虽然老家还在那里,但是他回不去,嵇曾筠的父亲自缢而死,从那一刻,他便再也……没有了家。
范承谟和嵇永仁被幽禁,三番之乱爆发,这一仗打了很久,最后康熙成功平定三番之乱,耿精忠走投无路,选择投降。耿精忠在投降之前,唯恐范承谟手中有证据,事后会告发自己,为了湮灭证据,耿精忠逼迫范承谟,和其麾下之人自尽。
胤禛的嗓音冷冰冰,道:“福建总督范承谟,与其麾下幕宾,尽数被逼自尽,遇害之人,共计五十有三。”
嵇曾筠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来说,嵇曾筠的父亲宁死不肯投降耿精忠,应该是忠臣英烈才对,嵇曾筠心中不该有这般多的痛苦和怨恨。
然,问题就在于,耿精忠投降之后,朝廷为了安抚战事,耿精忠等人被诛,耿精忠的家属与旁支却得到了保全,安然的生活到现在。
有些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无不成家。而有些人,朝廷为了大局着想,发放皇粮,供吃供喝。的确,对于嵇曾筠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云禩点点头,道:“原是如此。”
他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眯着眼目打量眼前的便宜四哥。
胤禛对上云禩的目光,不知云禩在看甚么,但胤禛敏锐的发现,或许是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让八弟抓到了“把柄”。
“四哥方才说……”云禩挑眉道:“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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