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车一刻不停地接连驶过,接班的车灯照亮那颗扬起的头,一瞬,又一瞬。赵观棋只得透过遮挡视线的平安扣,努力去看那张脸。
那张脸是平静的,异色的眸子在喘息般的车灯间如春江水,江边月,伴着微若游丝的香味,快要溺住平时高人一等的赵观棋。
论他平时如何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此刻也只得感谢黑沉夜色,靠着它才堪堪遮住自己快要露馅的心跳和眼神。
又一辆车擦边驶过,短暂白昼中,周景池确定赵观棋正看着自己后,才将举着的项链放下,团到手掌心,往两人相隔的狭窄空间一伸。
“这个。”周景池也不管赵观棋到底乐不乐意,左手将他身侧的手拉起,又将自己的手垫在下面,这才把那条平安扣项链塞到他手里。
“给你。”
居然不是拒绝,赵观棋神色疑惑起来,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周景池。
怎么和悦姐嘴里的纠结别扭怪有点不一样。
“给我?”赵观棋捻起手中的平安扣,借着一闪而过的车光端详一阵。
蓦然想起那个莫名而来的苹果,赵观棋揣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嘴角照例勾起一个粲然的笑,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头上戴去。
边戴还问:“周老师你送我礼物呀?”
周景池望着一如既往不拘礼的赵观棋,很郑重地告诉他:“不是。”
已经戴好项链,正埋头沾沾自喜欣赏平安扣的赵观棋又立刻悬起一颗心来。
周景池凝视着赵观棋,面前人好像没见过劣质青玉似的翻过来翻过去看个不停。
他还没蠢到送给一个有钱人不值钱玉坠子的程度。
他心里盘算着改天挑个更合宜的礼物未尝不可,反正这个也是为了约束提醒自己罢了。
想到这,周景池补充道:“这个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给我的,在山上的寺庙开过光,可以保平安。”
“等我攒够钱还你,就把它拿回来,在此之前你可以随便戴。”
“很灵验的。”
灵验到全家只有戴着平安扣的自己无缘病痛,苟活至今。
一席话罢,赵观棋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耷拉在胸前的平安扣,又去看周景池,控诉般委屈开口:“哪有礼物还带回收的......”
周景池还是一脸真诚,但望着赵观棋流露出的失望神色,脑中回旋镖般来回思索很久很久,还是败下阵来。
这条项链似乎是于他来说最真挚、最重要的东西了。
可赵观棋替他做了那么多,这个扣子确实有些单薄。至少那个人腕上的一只表就可以批发无数堆此种寄托着某种薄如蝉翼,且不知灵验与否的平安扣。
周景池的视线顺着赵观棋捻摸的手攀上胸前的青玉平安扣,重新开口道:“那你替我保管好,等我买到更适合你的礼物再把它换回来。”
“好么?”他仰着头定定问询。
霎那间,话音都还未落。失修的路灯蓦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随之竟破天荒地洒下微弱的暖光,暗沉无比,但也足够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天地。
赵观棋一时间拾掇不起眼里的异色,只好跟着周景池一齐抬头看上去。
一只孤零零的旧路灯费力燃着,正正在周景池头顶上。
就着光,他垂眼回望。
纵使游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曾穿梭于异国他乡的城市街道。见识过埃及绵延至天边的尼罗河和几千年风沙都难以淹没的雄伟金字塔,但那种带着颜色的光把那双他从未遇见过的美丽异瞳照得实在清澈,清澈得不像话。
老气横秋、奄奄一息的路灯带他一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景。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并未站在某个小县城的不知名街边,而是身处一个天光大暗的异世界,眼前冉冉升起一轮绝美的蓝色日出。
赵观棋罕见地失去言语力,也许只过了一秒,他却像打了胜仗般胸有成竹地觉得——就算此刻被法老的诅咒击中,那一潭蓝色湖水也能救他于水火。
原来一见钟情真的存在,情人眼中出的不是西施,是自己狂跳的心脏和兀自的情难自抑。
撼天动地之间,站在路灯下的周景池却不懂赵观棋在犹豫什么。他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将那枚平安扣递过去,兴许另买一个礼物会更得宜。
他试探着开口:“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没问题,我等你。”赵观棋突兀打断,甚至捂上了周景池的嘴。
“我等你的礼物。”赵观棋逆着光说,“我肯定好好保管这条项链,周老师你就把心放十二指肠里吧。”
什么鬼话……周景池一脸无奈,再次强调:“别喊我老师,真的很怪。”
“行行行,都依你,你最大。”赵观棋顺诚应下,将周景池揽到副驾车门边,把着门做了个标准的请,“周顾,请上车。”
虽然不理解赵观棋为何不称呼自己的名字,但周顾总比老师顺耳得多,周景池不理会夸张的作请姿势,埋头跨腿坐了上去。
车内,两人都是破天荒的沉默。
周景池视线时不时流窜到驾驶位,赵观棋当司机当得十分入迷,一刻也没有吵他,他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好像一个终年不知疲倦点头的车载摆件兀自停摆,任谁都会疑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挑起话题打破僵局,前面刚好驶进一个隧道,车里暗下去,周景池借机歪头细细凝视那张有些不同的脸。
只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像那天的烛火一样,想看清楚那张脸上的细微神情太难,车内又徒剩偶尔红黄相间的应急灯一闪而过,明明暗暗。
周景池又在心里怪起自己的不善言辞来,他想要再说点什么,比如向初见那天的粗口责骂道歉,又比如打听一下爱好喜恶,好准备一个得当的礼物。
但看着神意自若的赵观棋,又说不出了。
末了,周景池交握搁在膝边的双手都沁出薄汗,车才驶出隧道。趁这段道路还有明亮的路灯,他侧过半个身子,喊了声赵观棋的名字。
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天马行空神游的赵观棋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有些惊诧地回问:“怎么,饿了?”
“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段测速我开快一点。”
“那个......”周景池攥着手,似乎要把左右手揉成一只,“谢谢你啊......”
明明是很正常的道谢,却被他说得毫无底气,更像是做错事的某句对不起。
“之前不是要故意骂你的,也不是真的想要拒绝你的邀请。我只是怕自己胜任不了一个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工作,给你添麻烦......”他咽了咽口水,说得很费劲,“我之前没交过什么朋友,所以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有时候说话不好听,我给你道歉。”
“你真的很好,对不起,也谢谢你。”
周景池也不管此刻是不是好时机,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道歉,也必须道谢。
这是应该的,严格来说,是他欠赵观棋的。
这一席话对周景池来说实在太长,连赵观棋也惊得不管不顾地转头看他。
“你叽里呱啦胡说什么呢?”赵观棋说话时看着周景池,目光像夜色中的一尾针,快刺进他眼里去。
赵观棋甚至腾出一只手去摸周景池的额头,半刻拿下,自言自语道:“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这些话来了。”
面对这个危险分子,赵观棋冷不丁想起杜悦的话,一脚油门刹在路边。
还没停稳,周景池还没从急刹中回过神来,额头上又搭上一只手。
“......”
周景池翻着白眼往上看去,某人一点没有要放下手的意思。他又扭过头去看赵观棋,面前人蹙着眉,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怪事。
“摸够了没有......”周景池扒拉开那只手,“我没发烧。”
“那你刚刚......”
周景池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打断:“给你道歉,你没听错。”
赵观棋觉得更奇怪了,那天跟个鬼似的追在身后要道歉都未能如愿,今天却听到那么长一串话,连道歉带感谢的。落在周景池身上,他不能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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