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0)
——被接住了。
急速远去的天幕定格,然后再度缓缓拉近。
她抬起头,看到了长离。
第15章
所谓流年不利大抵就是如此吧。
四人挡的挡,躲的躲,手忙脚乱撑过钟明烛那道灵符,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为首那人的鼻血还在滴滴答答落下来——就被出现在前方的白衣慑得脑子乱作一团。
长离看着他们,漆黑的眸子里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却叫他们如坠冰窟似的惶恐。
他们忍不住后悔去挡那道灵符了,被炸晕炸伤也好过现在,与面无表情的长离仙子相对而立。
虽然长离仙子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可此刻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可怕。
钟明烛抓着长离的手,疲倦感在对方渡来的灵力中渐渐消散后,她抬起下巴,挑衅地嗤笑了几声,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味道。
追究起来其实也是钟明烛自己种下的因。
她因为长离对她的比试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气恼,然后借着第二场比试把怨气全发泄出来了,她虽是胜了,但靠师父帮她炼的一堆灵符取胜委实有些难以服众。那位输了的师姐难免会委屈,她一难过,在意她的人自然是心中不平。
前来滋事的人中,为首那个正是那位师姐的道侣,他本想等钟明烛落败然后好生嘲弄一番替自己心上人出口气,没想到钟明烛又赢了,还亮出了纯赤金打造的法器。怒气与嫉恨交叠,于是脑子一热就喊上好友追了上来。
并没有想下狠手,只是想挫挫她的锐气,看到她踢了飞剑掉下去还慌了一下,结果转头就看到了长离。
谁都知道天台峰长离仙子对门中事务毫无兴趣,今年祭天大典也只在开始露了个面,亲传弟子三场比试皆是以弱敌强,她却一眼都没来瞧过,四人见钟明烛比试已结束,料想长离也不会过来了,事后追究,顶多关一阵子禁闭,没想到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
被抓了现形,师长亲自动手教训是常有的事。
有几个回过神后下意识想逃,然而飞剑还未掉头,就觉一股冷冽的剑气封住了去路,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潜意识却有个声音在警告——再进一步就会万剑穿心。
会死吗?
他们心中竟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念头。
“你们在做什么?”拯救了他们的是云逸,他察觉到那道灵符以及长离的气息,立即赶过来了。他修为超过长离许多,且性子温润,有他镇场,那股剑气终于不至于吓得人说不出话来了。
“弟子知错!恳请宗主责罚!”一恢复行动能力,那几人马上拜下认错。
长离天赋虽高,但受限于年龄,修为是几个峰主中最弱的,可她背后有三大长老袒护,那几个元婴末期只差一步就能踏入化神行列的师兄师姐见到她都要避让三分。
追截钟明烛是一时脑热,此时再嘴硬就真的是找死了,说谎也不可能,云逸最擅长追踪现形之术,手指一动就能以虚像再现此前发生的事,剩下的路只有一条。
云逸问明情况,沉吟片刻后念道:“尔等欺凌同门,触犯门规,这便留下名字,向钟师侄道歉,而后自行去刑堂领罚吧。小师妹你看如何?”
违规弟子的惩罚由刑堂定夺,他身为宗主亦不能擅作主张,叫他们留下名字则是提防有人逃脱,这决定遵循门规,合情合理,不存在任何偏袒。
钟明烛不乐意了,当初她阻止风海楼去警告南司楚便是出于这种理由。
交给门规处置哪有自己亲手报复来得愉快。
可此时,云逸和长离都在,对方又很识抬举地服了软,她想找事反而显得理亏了。
“师父……”她扯了扯长离的袖子——她恢复力气后对方就松开了手,“如果你没来,弟子就要被他们欺负去了。”
听到这话,那几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事实上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反而白白受了一道灵符,领头的还被砸断了鼻梁。
怎么看也不是她被欺负了。
“嗯。”长离就像没听到钟明烛的话一样,轻轻应了一声。
钟明烛冷哼了一声,抓着袖子的手愈发用力,恨不得把那袖子扯下来。
——我就知道!这铁石心肠的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师徒情深!
就在她决定回去就把长离腰间那串玛瑙抠下来时,却听她再度开口,嗓音清冷如霜:“你学艺不精,才会被欺负了去。”
“你?!”钟明烛脸都青了,她张了张嘴,正想呛声,却听得一声剑吟。
那是她的飞剑,不知何时落在了长离手中,她握着剑,手臂垂在身侧,看起来仅仅是握着剑而已,没有用半分力气。
隐约中似有一道清光扬起,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剑意的寒气,但去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长离的手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剑气,没有灵力波动,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紧接着,张皇失措的惊叫声响起,她往那边看去,不觉“哇”地叹了一声。
那几人脚下的飞剑齐刷刷一分为二,从剑柄到剑尖被对半剖开,可是没有伤及上面的飞行阵术,还稳稳当当停在空中,只是因为这徒然变故,上面几人歪歪扭扭的站姿显得很滑稽。
云逸呆住了。
“你可看清?”长离瞥了钟明烛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不,有有有!”钟明烛笑得那个叫猖狂。
看起来愈发小人得志了。
回了天台峰,钟明烛就利索地往床上一躺,她真的是累极了,长离渡的灵力也只是救急用,脚一落地她就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待她再度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浩渺星河。
清风徐来,朗月当空,那是她的屋子,当初建造时心血来潮在屋顶开了天窗,美其名曰潇洒,躺下后,天空一览无余。
身上多了一条毯子,修士不惧寻常寒冷,但钟明烛追求舒适,就算没必要也要卷条毯子裹着,她依稀记得这次睡前没顾得上盖什么。
大概是长离帮她披上的吧,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淡淡的冷香,她揉了揉鼻子,低低笑了两声。发觉自己已经恢复了力气,便从床榻上起身,推开门。
水波潋滟,流光投射于院中,撒下虚虚实实的光斑,倒像是幻境一般,若非早已习惯,怕是会以为仍旧在梦中。
长离坐在石台边,一袭白衣融入月色,腰背挺得笔直,只是随意往那一坐,就好似出鞘之剑凛然不可犯,面前摆着那盏青玉瓶,不过几日,此花开彼花谢,已是另一番光景。
她专注地注视着那瓶花,不时剪去几根枯枝。她总是亲手去做这些事,而不是依靠法力,以她的修为,动都无需动就能将整片森林的枯枝都削下来,可她却拿着剪刀,就像个凡人一样,一下两下,不厌其烦。
若说是喜欢,她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欣喜,眼神淡漠,仿佛无论是花还是草于她都无太多分别;若说是敷衍,却也不像,一丝不苟,细致周到,没有半点勉强,就算是真心喜欢园艺的人都不见得能那么投入。
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像一面镜子,什么都能容纳,但又什么都留不下,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淡然,而看在他人眼中,便是深入骨髓的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踟蹰,除了钟明烛。
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她大步流星走过去,脚步声顷刻将院中的静谧震碎,连那流光都好似失了最初的灵动,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扰了这一庭淡雅。
如果意识到了,说不定会将步子踩得更响。
“师父,那时你怎么会在?”她坐到长离对面,枕着胳膊懒洋洋看了那丛花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她和长离不同,经常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但凡身边有点什么就会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倚上去。
她本以为长离定然不会出现。于她而言,那些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去看你。”长离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澜,似乎是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补充道:“你是我徒弟,我应该关心你的修为进展。”
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钟明烛笑出了声。
长离总是这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遵循一个理字。就像她尝试练剑之外的各种事,就像她逼钟明烛练剑,就像她毫无保留的慷慨。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理应如此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外在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今日却做了曾经的她断然不会做的事,到底还是留着血的人呢。
想到这一点,钟明烛的笑愈发张扬。
“师父,不觉得这话太生分了吗?”那双比常人颜色略浅,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薄凉的眸子里掠过不怀好意,她蛊惑似的低语道:“这时候应该说,我关心你。”
隔着那几支山茶,她看到长离的动作顿了一顿,神情淡漠,片刻后却轻轻道出一个音节。
“嗯。”
嗓音清冽,就像是以前答应钟明烛各种无理取闹那般平静,可钟明烛却看到那修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想借此掩去眼中那抹闪烁不定。
她怔了怔,下一瞬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有时候钟明烛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蛊,每次长离露出破绽都会让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看那个人一点点沾染上俗世尘埃,比最精妙的阵法更能令人兴味盎然。
——真的是太有趣了。
因笑而微微眯起的眼中是纯粹的欢喜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的情绪——冰冷到近乎残忍。
笑够了,她伸手将长离刚修剪好的花拔了出来,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看到长离的脸。
耗费许久时间摆弄的花瓶顷刻被破坏,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而是放下剪刀,抬眼与钟明烛对视。
直白,坦诚,无丝毫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