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28)
之后长离认识了更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像钟明烛那样,一颦一笑都能在她心中留下鲜明的笔触。
自一开始,钟明烛就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对她尊敬有加的同时,又敬而远之。钟明烛会对她说话,对她笑,拉着她琢磨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凡人技艺,下棋、抚琴、插花……就算一无所获也乐此不疲。
与钟明烛相处时,每一刻都如此生动多姿,是浓墨描绘的画卷,她深陷其中,不知不觉也染上红尘的色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若有所思去想钟明烛那些举动的意图,为什么要顶撞自己,为什么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为什么——总是在笑。
那时候长离对许多事都不明白,可已经对那个明媚似骄阳的少女心生依赖。
在六合塔中见得众生百态后,那份令她困惑不已的执着和依赖,终于渐渐明晰。
那是情。
什么修为,什么大道,她都不在乎,她只想和那个耐心陪伴着她,教她去听、去看、去领略世间风光的人一起。
她爱我,怜我,想要与我厮守一生,就算被我误会也无怨无悔,穷尽一切只为寻出真相,叫我心安,可我却害死了她——
钟明烛是世上第一个将她当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不是前途无量的天一宗弟子,不是天赋异禀的剑修,不是终将修成大道的绝世之才——在钟明烛眼里,她只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
以后,世间再没有这个人了,再也看不到那个张扬的笑容以及那双浅眸中温柔的光。
思绪彻底断了,随后便是叫嚣着要吞噬一切的情绪。
是愤怒,是懊悔,是悲恸……
她任凭那剑气摧毁一切,变得有如她的心一样,只剩下空寂。
羽渊以飞仙台和重霄剑的力量为屏障,携手下众修士藏身于玄武之力构筑的空间中,虽略显狼狈,却比陆临等人多了不少余裕。
她目不转睛盯着长离,难掩惊叹,他人皆为这力量震慑,惊惧不已,她却在笑。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刻,三百多年前,钟明烛身份暴露那一天,她就守在云浮山附近,察觉天一峰上剑气涌动的一瞬,她险些被欣喜冲昏头,急不可耐赶去天一峰,却发现长离体内的剑气已被人镇住。
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失望陷入癫狂,恨不得立刻将钟明烛碎尸万段,最后在吴回的提醒下才勉强恢复冷静。
“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来阻止。”她笑道。
此时笼罩长离的剑意比当年更甚,势不可遏,修为深厚如她,若无神器护身,登时就在这剑光中灰飞烟灭了。
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划破那虚空,引灵力下流,开辟一条通往上界的路。
那时候,她便能突破那层壁垒,更上一层楼,去往前所未有的境界。
她畅想着不久之后,笑意愈来愈浓,可忽然间,眼底浮现出惊愕之意。
——剑气正在消失。
那势将斩破天地的剑光,竟一点点暗淡下来,静止的万物再度动了起来。
长离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漆黑中,隐隐浮现出一道微光。片刻前,她曾想:钟明烛死了,那这天地万物便再无任何意义。
可恍惚中,她忽地想到那朵盛开的角落的花。
——“风、雨、花、月等等,这些都是天地间本就存在的,不是杂念。那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能被称为杂念。你在这看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钟明烛告诉了她那朵花的名字,极尽所能描绘世间的美好。
山间之风,林中之月,熙攘的城镇,广袤的荒野,行人眉眼间稍带的笑意——万物皆是胜景,美不胜收。
“你也喜欢的吧,这世间。”她喃喃道,剑气寸寸敛去,直至无影无踪。
钟明烛眷恋这万丈红尘,才会如此纵情肆意,犹如画中人。
朔风起,卷着雪花悠悠飘落,云顶轰隆几声巨响,惊雷涌现,想来是地势惊变,引来了天变。
被剑气削平处,碎石簌簌落下,扬起阵阵烟尘,最后滚入底部的火海中。
方才,在那剑气之下,那自上古就燃烧至今的烈焰仿佛都熄灭了,原本的绯红之海变成了深渊,劫火退尽,只余下最深处一点明焰,而今,火势复起,没了山体遮掩,连天色都被熊熊烈火染红,就好像是当初倒映在湖面上的霞光。
长离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一步往钟明烛坠下处走去,起初步伐踉跄,而后却愈走愈快,短短一瞬,距离高台边缘便只余数丈。
她要跳下去!
羽渊看出长离的意图,面色一白,尖叫道:“快拦住她!”说着袖子扬起,化作缎带往长离腰上缠去。
长离头也不回,手轻轻一撇,那快要追上她的缎带霎时就碎成千万片,消散在灼热的风中。
龙田鲤在长离起身时就冲了上去,只是他们与高台尚有一段距离,还没来得及靠近,长离便已奔到高台边缘,一跃而下,连片刻犹豫都无,龙田鲤惊呼道:“离儿!”想也不想就推出本命法器想接住她。
那法器化作了白鹤,一阵风似的奔向长离脚下,却与羽渊的袖子一样,顷刻被斩断。
忽地,灵阵在长离足下闪现,结成一道坚固的平台,托着她腾起,她想也不想就挥手斩落,可这次却没能斩断那灵阵,而是被另一道剑光拂开。
一袭黑袍悄然落下,却是吴回,持苍梧剑与她相对而立,苍梧剑上缭绕的青气,与之前的剑光一模一样。
“让开。”长离道,掌心凝剑气往吴回斩去,苍梧剑上的剑意虽与她相似,威力却逊色不少。
她是剑,那苍梧剑便只是剑影,根本无法与她抗衡。
可下一瞬,她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手指屈了屈后猝然绷紧,似牵线的木偶。
即将吞没吴回的剑光蓦然暗淡下去,随后被苍梧剑挥开,吴回盯着她,依旧是那样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目光,手微微张开,一缕血气自他掌心溢出,化作一条细细的红线,轻烟似的,好像随时会随风而散,实际上却丝毫不受其扰,在热风中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没入长离眉心。
剧痛自眉心那一点扩散,很快就席卷至全身,长离试图像以往那样捂住痛处,却发现身子动弹不得,腕间、小臂的皮肤下,显现出细细的血线,像是枷锁,缠住身体每一处,连指节都被牢牢锁住。
这是怎么回事?她几近迟缓地看着紧紧缠住手足的血线,脑海中隐隐浮现出钟明烛不久前说的话。
——“我怀疑、怀疑你自小……自小就被他、他们下了血咒,逃不了……”
“不……”她用尽全力,试图握拢双手,却只换来阵阵钻心的痛。
下一瞬,耳畔刮过呼啸的风,眼前景象一晃,她便跌回那高台上,羽渊站在她前方,抬手一抹,四方扬起水纹,像帷幕似的将整座高台包围,随着她的手势徐徐合拢。
“他们要走!”若耶失声道。
水纹合拢处,已然空无一物,他们可以越过那处看到远方的大片荒芜,而那百丈高台,只余下窄窄一线。
陆临面色微变,当即以血刻印,八荒镜中灵力化作无数利箭射向尚未消散的水纹,在其上撕开一道口子,竹茂林抢上前,以昆仑玉开路,闪身冲了进去,挥手将将前来阻扰的两个修士格毙,正要去抓长离,却立刻被羽渊阻住,百里宁卿和若耶分据他两侧护法,一起念咒,调动昆仑玉中的力量去阻止那水纹合拢。
羽渊眉头一皱,眸中涌现出怒意,道:“自寻死路。”手指轻轻一提,重霄剑当即破空而出,直奔竹茂林心口。
相传重霄剑是以盘古开天辟地之斧残留的碎片所铸,本身就是一件叫人望而生畏的利刃。就算羽渊无法调动其中凶煞之力,这一剑刺来,世间无人能轻易抵挡。
竹茂林双手结印,瞬间张开数十重屏障,却被重霄剑一一破去,他最后只能用手去接那剑,双掌凝力推出才勉强卸去了重霄剑上的劲道,却被羽渊接踵而至的灵力拍中胸口,当即摔出高台。
下方是熊熊烈焰,他本体为竹,自是耐不住那灼烧,百里宁卿急忙冲下去接住他,她一撤力,若耶很快就支撑不住,不多时就被震飞出去。
被推开数丈的水纹再度合拢,羽渊微微一笑,却见一截链鞭携紫电突入,眨眼就缠住了长离的身子,她想也不想就抛出重霄剑。
剑刃重重撞上那链鞭,虽没能将其斩断,却也令其自长离身上退开,陆临一击不成,调转八荒镜,漆黑的镜面中灵光流转,竟奔出千军万马之影,呼啸着向羽渊扑去。
羽渊不清楚八荒镜到底有多厉害,不敢与之相抗,只得引飞仙台中的灵力护体。即将合拢的水纹顿时停住,就在这时,又两道身影先后往高台上掠去,分别是龙田鲤和木丹心。羽渊被陆临缠住,无暇分神,而其余修士注意力都在八荒镜上,俱反应不及,眨眼间就被龙田鲤和木丹心闯上了高台。
龙田鲤丢出几枚灵符,阻住那些想要拦住她的修士,正要继续往前,就被一道冰冷的剑光罩住。却是吴回一剑当头斩落,木丹心见状急忙出手护住龙田鲤,挥出数十枚灵符缠住那剑,虽然堪堪将阻住,但两人也一起被涌动的灵力震退数十丈。
龙田鲤怒视吴回道:“离儿视你如父,你就这样待她吗!”
吴回面上闪过一抹嘲讽,道:“你们和我一起,将她当作剑来锻炼,何必谈什么情义。”说罢又一剑毫不留情挥出。
这时,羽渊手一振,灵流似海潮,往陆临那扑去,同时重霄剑在空中绕了一圈,自背后朝陆临刺去,陆临两面受敌,以八荒镜挡住重霄剑后,便无力抵挡另一道攻击,身子被击飞,重重落在碎石中。
他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起身想再度上前,却见那水纹已快要完全合拢。
竹茂林见龙田鲤和木丹心还在高台上,便咬牙往那冲去,想至少能将那两人拉回来,可才靠近,都被高台上涌现出的灵光逼退,才稳住身形,他便听得龙田鲤撕心裂肺地喊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