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35)
这时,她的动作顿住了,此前钟明烛一直在以灵识传音于她,指点她布阵,可在那琴声响起后,钟明烛的声音在灵识中消失了。
背上忽然一重,紧接着耳畔便传来低低的笑声,两条手臂缠上了腰间,钟明烛竟是整个人抱了上来,之后似乎是被那剑匣硌着了,她嘀咕了几句径直将那剑匣摘了下来,然后又贴上来。
还好长离反应快,手指轻勾托住剑匣放到了飞剑上,否则那剑匣估计要被钟明烛丢下去了。
也不知道钟明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是愈发开心。长离面上却无一丝波动,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然站姿变也未变,她意识到了这与那琴声有关,一边维持着朱明帖不被打乱,一边闭目仔细听起琴音来。
山川河流,草木鸟兽,无论生死,万物皆有界,此界即是命门,这是断水诀上提到的,琴声亦不例外,她虽然尚未领悟断水之道,然拜钟明烛所赐,在音律上已小有造诣。
就像布阵一样,除非是天道所致,只要是人为,便必然存在偏差,当年千面偃破四灵阵便是抓住了偏差那一瞬的,奏乐者亦是如此。被迷惑者无暇识得曲中之界,而她此时心思清明,悉心倾听,三巡曲章过后,她缓缓睁开眼。
漆黑的眸中仍是空无一物,在音律羽阶转宫阶那一瞬,手一振,玄剑击上剑匣,连击三下。
清脆而短促的金器撞击声响起,一声曲滞,二声曲乱,三声曲碎。
那将人引往极乐之境的天门曲好似被掷于地的易碎品,碎作万千片,哪里还有什么迷惑人心的作用。
钟明烛正抱着一坛酒喝得开心,眨眼间所处的楼台玉宇灰飞烟灭,而手中的琼浆玉酿也变作了那袭清冷的白衣,她茫然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正前一道冰冷的巨浪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原来长离分心去寻琴声的破绽,便无力再维持阵法,三击的同时,浪涛纷涌而至,将两人卷走,若是之前,那每一滴水都锋利似刀刃的巨浪必然要将她们重伤,好在那时若耶也怔住了,一时没想到去维持那碧水之力,是以长离她们虽被卷入水中,却没有受伤,只不过钟明烛始料不及吞了好几口水。
若耶从没遇到过能破得了她天门曲的人,对方还只是个元婴期的修士,意外之下竟有些手足无措,怔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呼啦一声招出那把玉扇,正想要对着那两人的方向扇上一扇,却被一道严厉的声音镇住。
“住手,你在胡闹什么!”华丽的狐裘长袍闯入若耶眼中,是叶沉舟来了。
“我……”若耶眼中先是浮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很快就变成了心虚,她一下子把那扇子藏到身后,力图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瞄了眼远处带着钟明烛破水而出的长离,心中的不甘却再度翻涌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忽地气势汹汹道,“我来看看你心仪的长离仙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才不怕!
“你说什么?”叶沉舟虽然遮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但声音中的严厉却很明显,足以让人知道他此刻绝对没什么好心情。
他一发话,若耶的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就……就是……”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口气远不如上一句那么理直气壮,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辩解上几个字,就听得一阵嚣张的笑声,抬眼一看,却是钟明烛正指着长离笑得开心。
“她有病吗?”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若耶瞪大眼忍不住惊讶道,她看向叶沉舟,似乎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在感受到对方身上某种名为“你给我闭嘴”的凛然气场后,立即乖乖闭上嘴。
钟明烛大概是没有病的,她笑,只是因为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笑。
挣破浪涛后,长离先去捞掉落在一边的朱明帖和剑匣,是以没能在钟明烛看向她前施法除去身上的水,她的衣裳是鲛绡所制,入水不濡,可无鲛绡覆盖的地方都湿透了。
于是那头发贴在额头不住往下淌水,脸上敷了一层水雾,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的模样全被钟明烛看了去。
长离仙子承载着修真界年轻一代的憧憬,似乎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需要瞻仰的气息,而今却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尤其是那稍一颤就会有水珠滚落的睫毛,配上毫无表情的脸,使得那双黑眸散发出孩童似的无辜感,叫钟明烛愈发忍不住捧腹大笑。
看起来就像是突如其来被人摁到水里又捞出来却还没反应过来一样。
虽然连衣服都湿透的她才更像只落汤鸡,可不妨碍她指着长离的脸笑得愉快。
被叶沉舟勒令过来道歉的若耶看到如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惊愕,甚至忘了之前一步一停的不情愿,她刚从叶沉舟口中得知那个钟明烛是长离的徒弟,然而见到这幅景象,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叶沉舟搞错了。
——这真的是师徒吗?
她都想替长离揍钟明烛一顿了,下一刻就见长离除去了自己身上的水后,顺手一点,替钟明烛弄干了身子。
“她怎么不打她!”她忍不住叫道,然后脑门就被敲了一下。
“少管闲事。”叶沉舟那一下可谓毫不手软,直接把若耶脑门敲红了一块,后者揉着被锤的地方,委委屈屈地又红了眼,然而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敢抱怨什么。
毕竟算来算去,都是她理亏在先。
那日钟明烛给长离留了信,将发生的事简略与她一说,并叫她先回五泉山搬救兵。
长离疗伤的时间比预料得更短,不到两日就出了关,想来是那个红衣女人下手是留情又留情,出关后她循着朱明帖找到了钟明烛留下的讯息,依言回五泉山,叶沉舟那时正在四处寻找若耶的行踪,听闻此事后立刻知晓钟明烛留言中提及的绿衣女子正是他要找的人,但是当时天一宗其他两位长老都在,他担心坦白后惹来麻烦,便装作不知情提出一同往阳山寻人,到了后两人分头寻找,没多久他感知到这里的动静,及时赶到,阻止了若耶。
那羽扇六合风清是云神遗宝,若真扇下去,结果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钟明烛瞥见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人,注意到挡在前面的叶沉舟以及拽着他袖子不放的若耶,眼中未消散的笑意复而聚拢。
只是这次不是单纯的愉快,而是夹杂着算计的意味深长。
第26章
“这位若耶姑娘是某的故友,她多有冒犯,某代她向二位赔罪。”叶沉舟俯首鞠躬,行的可堪是重礼。
开口就是场面话,还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好个故友,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钟明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而后笑道:“不知叶少主打算怎么赔呢?”
一旁的若耶再度被她的这等没皮没脸惊呆了,她跟在叶沉舟身边,世家宗门之间的虚伪客套看得多了。
哪个不是上来先互相吹捧上一个时辰再议其他?
就算有过节,只要不是彻底撕破脸皮的程度,都得你来我往再三推诿一番,当年她初离东海,就因误会而被人找麻烦,摆平事端后对方携重礼来赔罪,她才想拿就被叶沉舟一掌拍开了手,最后那堆东西都被他退了回去。
当时叶沉舟是怎么说的来着——此为礼节。
这人怎么开口就问赔什么?还要不要脸?
叶沉舟约莫也是被惊到了,他稍稍偏过头,似乎是想去看长离的脸色。
只见那白衣女子站在钟明烛身侧,直视前方,无论是情理之中的怒还是惊,在那张淡漠的脸上都窥不到丝毫踪迹,她背着那方古朴的剑匣,就这么站在那,却又像是站在极远处的山巅。虽然她片刻前才与若耶交手,因为若耶的误会和莽撞险些殒命,可如今她却如此风轻云淡地置身事外,仿佛发生在咫尺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这……”叶沉舟罕见地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身份使然,他一向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端,然而对面那对师徒却和他见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云中城少主,在修真界的地位与宗门之主齐平,照理说钟明烛是没有资格和他谈条件的,这样无疑是僭越,可看长离的模样,哪里有半点要开口的样子。
他一时拿不准这是长离的授意还是钟明烛擅做主张,又念及方才钟明烛取笑长离的事,便想大概是这对师徒感情深厚,加上这长离仙子本就年岁不大的缘故,辈分之别不像其他人那么明显。再者,别人门下的事,他一介外人无权干涉,于是将那份疑惑按捺下去,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盒丹药,道,“此紫云膏为云中城丹房独有,以数百味千年灵草炼制,即使元神受损亦可修复,长离仙子为妖兽一事奔波劳碌,费神伤力,愿赠与仙子安神养气。”
紫云膏即可巩固元神又可滋养修为,炼制需耗费数百年,是不可多得的灵药,云中城鲜少外赠,只在僬侥城珍宝阁的拍卖场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拍出上万灵石的高价。
这样的灵丹妙药在天一宗丹房内自然是没有的,钟明烛只从丁灵云那听说过,见叶沉舟一出手就是紫云膏,不着痕迹地瞥了若耶一眼,见她瞪着那盒丹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眸中不觉流露出愈发愉快的神色。
啊呀呀,这女人不但蠢,还瞎。
长离和她实际上都未受伤,顶多是虚惊一场,那叶少主倒真的是大方,一瓶就上万灵石的丹药他一赔就是一盒。对于长离与她那点微乎其微的损失来说,岂止是足够,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
换了个人大抵早就感恩戴德地接了,钟明烛却不去拿,反而将手负到背后,板起脸,皮笑肉不笑道:“万一您的若耶姑娘再追上来,这紫云膏可救不了我师父,我看还是回去禀明太师父,请他老人家给我师父做主吧。”
她把“您的”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别有用心,意有所指,大家心知肚明。
言外之意很明显,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不够,不够,真的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