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道德感随着流逝的时间愈渐强烈,阿曼至今还在为他进化前的举动感到忏悔。
怀着这样的愧疚心理,以谢松原的举动作为起点,阿曼开始对人类产生好奇,并想当然地将谢松原当成离自己最近的人类范本。
它就像一张聪明的白纸,从谢松原身上了解他想要知道关于人类的一切。
它相信只要自己读懂了谢松原,就能读懂全人类,明白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物种,拥有什么样的感情,从而决定是否要信赖他们,或是干脆将他们遗弃。
早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阿曼已经默默观察了谢松原小半生。
谢松原得知后饶有兴趣:“那么,和我讲讲你亲身观察后的得出结论。你是怎么看待我们的?那和白袖的演说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要听?”阿曼耸了耸肩,“就我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在离开地幔深处的时间里,阿曼化身成成千上万个和谢松原擦肩而过的物质生命,有时是陌生的路人,有时是一只甲虫,一片花草,有时仅仅只是一晃而过的眼神,追着谢松原到处游荡。
然而所见所闻常常要么使他颇为费解,要么大失所望。
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所拥有之愚蠢矛盾十分多种多样,简直令它目不暇接。
“据我所知,你们这个星球上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的智慧生物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那颗白长了那么大的大脑里有0.1%的区域能用在正道上就算不错了。”阿曼刻薄地评价。
“他们的人性中充满了低等而无用的自尊、争强好胜、虚荣,毫无主见,极易煽动,目光短浅,从来只在乎眼前利益,不在乎长远发展;
“你们的科技越是发达,社会和国家中就越是充斥着争强斗狠的阴森险恶,只会对着自己树立起来的敌人喊打喊杀。当生命遭到威胁时,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道德,并且绝大部分时间内都漠然地互不关心。”
接着,他的语气微妙转变,停顿了一下:“但在一些极端条件下,又反而会诡异地相亲相爱起来,大方慷慨而不计得失地赠予一切。美德……美德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种装饰品,一种压箱底的奢侈之物,一种程序错误。不到关键时刻不会现身,你也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现身。”
谢松原忍俊不禁,一边饱含鼓励地点头:“嗯,嗯。然后呢?”
阿曼看了他一眼。
“这些人类共同犯下的愚蠢举动简直无知到了反智的地步,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这种毫不智能的智慧生物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有时候,又正是这些令高级生物无法理解的举动恰恰起到了正面效果,这让我非常困惑。”
阿曼清晰分明的乌黑眼珠里有光在流动。
“不过,你们也不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屈尊纡贵地说。
“比如,你们的学习能力非常突出。你们有‘直觉’这种类似于时空穿越前身的感官预测能力,适应能力也很强。
“虽然你们其中大部分人都幼稚、狭隘、不堪重任,但又有一小部分人基因突变一般地具有着宝石一样多面的责任心、智慧与超乎常人的品德,这种人在人群中就好像掌控着羊群动向的牧羊犬,确保整个种族不至于走向毁灭。总的来说,就是极少数量的聪明人照拂一大帮蠢蛋。”
这恰恰是阿曼无法理解的一点。
难道智慧总是伴随着愚蠢,就像美德一旁必有恶行——
如果没有坏的一面存在,就衬托不出正面的美好?
“这就是社会性生物。”谢松原并没有因为阿曼的话而生气。他们就像朋友一样用探讨学术的语气来交谈。
“有研究说,自从人口密度增加,复杂社会性与文明出现,人类的大脑就开始呈现出缩小的态势。这是因为人类发展出农业生产后,不再需要为生计而发愁,缺少进化压力,许多本应被自然淘汰掉的人的基因也传承了下来,于是现代人普遍变笨了。
“加上科技越来越发达,电脑、手机、互联网让我们随时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也可以向别人分享新信息,久而久之,这种群体性共享的网络就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大脑,而人类自己的大脑反倒因为不需要储存太多知识而变小了。”
谢松原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时,脑海中对应地想到了细菌。
为了让自身携带的基因数量降到最少,细菌会使用同一个共享基因数据库,它们可以随时通过质粒从其他细菌那里获取自己需要而又没有的基因。
在接近四十亿年之后的今天,人类返璞归真的集体学习行为和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无异。
你可以说,人类离开了集体就什么也不是。但又无法否认,有时正是个体的奉献完善了集体的整体基因。
阿曼这回沉吟了良久:“作为一个遍布整个星球的生物,人类就和蚂蚁一样没有区别。然而,蚂蚁又是一群伟大的物种。单个的蚂蚁无足轻重,伟大的是环绕在它们这个种群间的社会组织策略和化学信息交流网络……”
“与之同理,人类本身并不值得赞扬,宝贵的是这个物种中的那些聪明人历经数千年凝聚总结出来的智慧精神。现有的人类只不过是这些一代代集体的知识财富与文化积累的受益者,这高深的文明却将所有生长其中的浅薄虚浮之人托在掌中,强者照顾弱者,聪明人体恤笨蛋。”
阿曼发表了结论:“愚蠢但又出奇地起到效果的集体行为。就像你们人类那些明明有BUG却跑起来了的代码。”
谢松原忍不住挑了挑眉,心想眼前这个非人生物这七年来了解得还挺全面,连代码是什么都知道。
“存在即真理,有用的,就是‘最好’的。”谢松原说,“这是自然选择。”
阿曼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也许它还在沉吟,还在思考着自己这段时间见到、体会到的一切,也许它还会需要花上无数年去观察人这个物种,才会对他们有着最基本陋俗的浅薄了解。
让盖亚理解人类,就如同让人类理解蚂蚁,需要跨越的鸿沟差距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如果你不曾身在这个集体里,又怎么会懂得其中真意?
但阿曼已不再纠结于这些事情。
“我要走了。”
说这话时,阿曼正用他的人类形象和谢松原共同行走在耸立在天地之间的雪峰夹缝当中。
它转头看着谢松原,忽然宣布:“你昏迷了太久,而我不能在这里久留。白袖他们那边派来的探员已经过来接我了,所以,我来这里向你说声再见。是时候该离开了。”
在记忆中,这条路只有谢松原一个人独行。
但在潜意识的梦里,阿曼却和他并肩走向梦境的出口。
风声呼啸,带有沉甸甸重量的雪点不断砸在他们的双肩、后背,还有裸露出来的发红面孔之上。
于是谢松原意识到,这的确是阿曼在向他告别。
“这很好啊。”
谢松原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合在天地间一片巨大的噪音当中,像在播放器和耳朵之间蒙了一层又一层的布,他必须大声说话。
“你可以去找那些真正的同伴了——一路顺风!”
“谢谢。”阿曼的一双眼睛认真又沉静地望着他,直到他们走出了快十米才又张口,“但你也是我的同伴。”
谢松原一怔,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它:“我以为你不会觉得一个‘精神人类’和你是同一物种呢。”
好像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似的,对方的话语与情感突然变得无比坦诚起来,语气柔和。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认为你有一种近乎懦弱的愚蠢和善良。你天生就不是当政治人物的那种材料,不适合在这样冷酷的社会竞争里统领任何一支队伍,真正的领导者杀伐果断,只注重效益,而你悲天悯人,优柔寡断,极度理想主义,连敌人都无法下决心杀死,你是把‘爱自己的仇敌’贯彻得相当彻底的那一类濒危物种。”
阿曼微喘着气,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畅所欲言。但谢松原怀疑它之所以不看着自己,是因为它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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