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22)
“逼梁复安自尽,只能是林珙自己的主意,此事恐怕连柳佑都还被蒙在鼓里。”
魏绎换了个坐姿,凑近说:“朕这几日在想,就算你侄儿是个擅于谋算的神童,旁人稍加点拨,便能想出如此狠招,可姜熹毕竟是他亲生母亲,他如此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虽说帝王无情,在长成为真正的帝王前,谁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魏绎同林珙这么大的时候,压根没这般能耐,哪怕他恨魏天啸恨得牙痒痒,也念着那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存侥幸。
林珙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从自己母亲手中夺权么?
这对母子,实在蹊跷。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林荆璞,沉默片刻后,道:“你还记得宁为钧么?姜熹与林珙多年来一直藏身在他的宅邸里。”
魏绎放下核桃:“自然记得,半年前他在狱中没死成,朕将他发往了皇室宗祠养伤,许久不过问,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怎么突然说起他?”
林荆璞目色一深:“曹游曾在宁府搜出过一根铁链,上头沾了不少血迹。曹游懂伤,他说这样的血迹,只能是日积月累磨出来的。那屋子囚禁过人。”
……
夜里林珙体热又发作了,脚踝上的陈年旧伤也随之疼痛不已。他喝过了药,可还是咬牙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直至听见外头的动静,才不得已先冷静下来。
四名婀娜宫女一路挑帘,姜熹蒙着面纱缓步而入,最后坐在了林珙的身侧。
“珙儿,怎出了这许多汗?”姜熹不紧不慢,叫人拿了块帕子给他。
林珙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姜熹的那对眸子通红,他低低喘了两口气,才虚弱道:“孩儿谢过母后……出了身汗,反而觉得舒畅了不少。”
姜熹姿态雍容,稍稍俯身:“如此便好,等你痊愈了,哀家的心头大石才好卸下。”
林珙咳嗽了两声:“这病容易过人,孩儿唯恐连累母后。夜深了,母后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熹摆袖沉肩,纹丝未动,宫女已在林珙面前铺好了纸笔,墨好了砚。
林珙不解,咳得更厉害了。
“珙儿,哀家今日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姜熹不再避讳言语,难得对他笑了一笑,说:“你在病中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梁复安在哀家面前出言不逊,竟逼哀家卑躬屈膝向启朝皇帝求药,哀家自是不肯的,之后他便畏罪自尽了。可大敌当前、国仇未平,如此有损皇家体面、颓丧志气的行径,不好不严惩,以儆效尤。你是一国之君,哀家因此想让你亲自下诏,定他身后的罪名。”
旧臣们白日还在太后宫闹着,以追封梁复安为由头对姜熹施压,她如今是反其道行之,要败坏梁复安的身后之名。且这罪诏须得由林珙亲笔发下,才足以抹杀梁复安为皇上鸣不平的功劳,堵住悠悠众口。
笔已经递到林珙手中。
林珙呆滞地望着那黄锦诏书,似乎在想要如何下笔,可一不留神,笔便直直地掉了下去,墨渍弄脏了姜熹华贵的裙摆。
他神色无辜自责,眼中还泛着泪光:“母后恕罪,孩儿病重无用,连笔都握不好……”
姜熹眉头霎时轻蹙,静静地看了林珙一会儿,确认问:“当真,是写不了?”
林珙落下两行惭愧的眼泪,应声道:“孩儿……孩儿确实使不上力气。”
姜熹笑意骤生,起身而立,若无其事地阻拦身旁捡笔的宫婢:“无妨,那哀家等你病好了再说。”
她没再啰嗦叮嘱,打算摆驾回宫。
侍监开门恭送,一阵夜风陡然而入,吹掀了屋内的白幔,姜熹面上从容,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久存于心底的疙瘩扎到她眼前,成了一道利刺。
这孩子长得极像她那死去的丈夫,只可惜,没半点自己的影子。她心想道。
第107章 跑马 粘人又贪婪的狼
廷试放榜后过了半月,便到了天策军一年一度的操演。邺京病灾刚消,前朝杂务繁多,魏绎索性把今年的秋猎与秋宴也一同在天策林场办了。
此举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可在京郊的林场设百官宴也是头一次,朝中通晓利害的人不难猜出魏绎这是要重视启朝军务,鼓动士气。
这半年来南边三郡招兵买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北伐;而北境养精蓄锐,只待中原内战而得渔翁之利。
启朝当然也少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奈何自燕鸿去世后,邵明龙这兵部尚书只管拿朝廷的钱犒赏他的士兵,喂肥他的马。
魏绎清楚,邵明龙如今已没有操练强兵的心思,他是个不好驯服的将领,也是个没有野心的权臣。无欲无求,有时反而却比野心家更难操纵。
文治在武功之前,魏绎近来将精力放在兴文之上,不过走到了这一步,天下文士之心逐渐收拢,他也不得不抓住时机,重振兵马。
轻云烈日,鼓声宣天。
一众将士们赤膊上阵,在观台上摔跤射箭,只为到御前争个彩头;数十名新进科员,皆穿着暗青色的学士服在后排入座,恭谨十分
今日无论文官武官,大多身着骑装,哪怕那几个从不上马的文学士,腰上也插了根马鞭来应景。
林荆璞难得穿了身红,这颜色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倒衬得他的美貌益发惊人,坐在魏绎身边,人们更不敢直视于他。
竹生也一道跟了来玩,正与边上的几个小太监与小宫女玩闹,他长了个,如今还有了玩伴,话比先前说得多了。
萧承晔这会儿有气无力地拉着漂亮的长弓,散漫地望向那一排靶子,犯嘀咕道:“咱们兵部的地盘,皇上中意那林荆璞把他带在身边也就罢了,还叫来这么多不中用的做什么,闹又闹不得,连喝酒都喝不尽兴,斯斯文文地干坐着,尽把咱们当猴子看!”
随行的侍从慌张叮嘱:“话不可乱说,萧司马当心让皇上听见了。
“皇上是我半个兄弟,早该说与他听了!这半年兵部各衙门发的例银是没少,兄弟们有肉吃有酒喝,可比起那些整日只知道背背诗写写对联的文学士,咱们这待遇已算是一落千丈了!那些个上月才当上官,连官帽还没带稳的,一个个都坐得比咱们高!”萧承晔话锋一转,“怪谁?将来的大启太子都是他林家的人!”
萧承晔这话提高了嗓子说,隔着马鸣声,宴上不少人都听见了。
众人心照不宣,装聋作哑。
给竹生冠姓一事,办得极简,连个皇帝手谕都没有留下。可这消息传入了朝臣的耳里,难免会让那些本就不信重魏绎、待见林荆璞的人心中不满。连着大半月,上疏劝阻魏绎削竹生姓氏的还大有人在。
若魏绎这辈子都在林荆璞身上认栽,无子继位,则魏竹生便成了将来名正言顺的启帝。
林荆璞只顾着抿酒。
竹生心思敏感,当即收敛玩性,停止了玩闹,藏匿于林荆璞的身后。
魏绎也置若罔闻,淡淡看向邵明龙,说起正事:“半年前朕要在澜昭殿西斋成立议事班子,本想由邵尚书亲自坐镇,奈何当时以各部各衙门腾不出人手为由,以至一直搁置。现今朝廷已招揽这许多人才,西斋议事院可成,邵尚书总不好再推脱了吧。”
邵明龙暗暗一凛,出列拜道:“皇上要设西斋,通耳目,纳谏言,自是好事。但老臣年迈,身子已大不如前,唯恐力不从心,只怕兵部尚书一职也任不了多久,还望皇上恕罪。”
邵明龙想告老还乡的文书,每隔半月一奏。魏绎全当没看见,没有批复便叫人偷偷拿去扔了。可越是如此,邵明龙便越不想卖力。
魏绎:“燕相近七十尚能执掌大权,邵尚书压根不算老,怎么老爱说丧气话?”
邵明龙沉肩俯首:“老臣惶恐,不敢与燕相相提并论。当年与臣奋勇杀敌的将士多半已不在京中,朝堂之事臣是有心无力。老臣还乡心切,还望皇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