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33)
说着,他朝地啐了一口唾沫,又道:“燕鸿口口声声要清扫世家之弊,要寒门崛起,可他如今已失了本心,左右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权奸!他怕我扶持新帝会起了势,便害我将性命和声名都搭上去。他要的只是通天权势,因而连自己人都要诛杀!”
邵明龙看他这般模样,心中不觉沉郁,面上维持着常态,道:“可你若是不闹这一出,燕相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份上,安尚书,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安保庆:“不成功,便成仁。我家老爷子已被林荆璞算计利用,满朝都将博学科惹出的烂摊子算在了姓安的人头上,燕鸿忌惮我全家!我若不寻条生路出来,失了势,早晚也是一个死!”
只是他不曾想到,他为燕鸿一心卖命赎罪,燕鸿却反过来算计到自己头上。
安保庆喉结微紧,低头望着手中的白剑。临死之际,他的鼻尖忽又泛起了酸,他不贪生,只是觉得可惜,苦笑着道:“邵尚书,多谢赐剑。”
邵明龙的这把剑,省去了他生前的许多屈辱与折磨,还给他的生后留足了体面。他们毕竟曾是朋党,还念着几分昔日恩情。
“不必谢。”邵明龙道。
安保庆朝他一拜,哽咽呢喃:“还得劳烦邵尚书替我跟我家老爷子传达一声,是做儿子的不孝了……”
一刀封喉,他生平杀人如麻;诛杀自己,也是刃不见血。
魏虎亲眼看见安保庆倒下了,犹如在梦中,猛然惊醒,已是一身冷汗,头重重地磕在了邵明龙的脚上:“邵尚书救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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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空中凭空起了惊雷,大雨倾盆。
“老师此番当真要杀了安大人?”商珠低眉轻语,狂风吹乱了书房的卷轴,她弯腰去替他拾卷。
燕鸿没让人关上门窗,任凭这风吹雨打进来,眼瞳的白翳更加明显了:“这是他自己要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商珠抿唇:“可安大人这些年来,也算是对大启、对老师您忠心耿耿,只是这步急了些。”
“你要明白,自古不得善终的多是忠臣。”燕鸿持笔批阅折子,冷笑道:“这朝堂上的输赢,从来就不辨忠奸,只比计谋高低。”
商珠低头颔首,默默应了一声。
燕鸿又看了她一眼,顿住了笔:“可你与他们皆不同。珠儿,你想要走得远,得先做个忠于自己的臣。”
他唤她乳名。
商珠一愣,将书卷都摆放整齐,问:“学生有何不同?难道,只是因为学生是个女子……?”
燕鸿轻摇头,不与她仔细解答。
他批好了折子,搁在一边,又望着外头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心绪渐沉。
就算死的人再多,邺京的雨还是这般干净澄澈。等明日天亮了,但凡有一丝血迹,也会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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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夜幕已深,厮杀之声逐渐息止。
魏绎用剑拨稍稍开了洞口那潮湿的树杈,几百张天策军的旗帜正在篝火中矗立着,密林层叠,夜色隐匿了干戈之后的血色。
不远处便是火光,有士兵举着火把在寻他,沿路大喊“皇上”。
他分辨出了常岳的声音。
卡在魏绎喉间的那口气算是沉下,他直身释然,才发现这山洞实在太矮,他连站直都费力。
主要这洞里还漏雨,方才雨急,全身都要湿透了。
魏绎又回头望向那已睡得不省人事的人。
林荆璞料事如神,估计也是累坏了半条命,才能在这种地方睡得这般踏实。
魏绎弯腰走过去,狠狠揉搓了一把他的湿发,不等他清醒,就又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雨停了,要睡回龙榻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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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作者已歇菜……
第30章 棋子 “你跟朕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还客气什么。”
皇宫风平云静,殿外当值的小太监正在打盹儿,全不知今日宫外发生的惊心动魄。
大半个御医署的御医都连夜赶至了衍庆殿,魏绎没顾及自己那点皮肉伤,执意沐浴,又换了件新衣。
他沐浴毕,医官们还在龙榻旁忙活,不可开交。
“莫要留疤。”魏绎拧眉只叮嘱了这么一句。
御医们敬谨如命,又拿帕子擦拭了汗珠。这人都还没清醒过来,留疤的事还远着。
魏绎候在一边站默默着看,并不困倦。况且今日之事一出,宫里多得是人要吵他安歇。
魏凤珍此刻就跪在衍庆殿外。
“皇上,绎哥儿,你且去救救你堂哥!虎儿是遭到小人的陷害!他可是你亲兄弟,哪敢做造反这种事啊!绎哥儿,看在姑母养你大的份上,堂哥也与你一起玩大,你也得发发慈悲不是?我的虎儿呀——”
她喊得像是在灵堂哭丧,说是虚情假意,可倒也还有几分真。
魏绎耳朵疼。
郭赛打量,小步低头过来:“皇上,奴才不如先去将长公主请回去?”
魏绎摆手:“让她跪,平日是跪少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榻上的病人,又吩咐道:“找东西把她嘴堵上。”
“是。”
魏凤珍这会子说不出话来了,她巴巴凶狠瞪着那几个宫人,又要起来冲进去面圣。
便有两个粗使太监将她肩膀用力摁了下去,力气大得简直是要把她钉在地里。
魏凤珍气得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
郭赛走了出来,朝她点头行礼,正色道:“长公主,皇上的意思是不让您说,但让您跪。这夜还长着,长公主且先慢慢跪着吧,若是饿了渴了乏了,只管与宫里的人吩咐。”
她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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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们里外忙活了一宿,林荆璞后半夜醒了一下,又再睡了过去,左右算是挨过去了,除了腿伤需静养一段时日,其他的也都好得快。
翌日,临近晌午,魏绎下朝回来迟了,魏凤珍已跪晕了过去,叫宫人们好生抬走了。
魏绎漠然得很,转而一进殿,见林荆璞正坐在榻上。
他面色虚浮,病气从骨子里渗出来,四肢都是软的,瞧着实在楚楚可怜得紧,又叫看他的人不免心生兽|欲。
魏绎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便脱了朝袍,待宫人将外衫给他套上,他便不要伺候了,侧目问:“他能洗了吗?”
宫人回道:“御医说了,伤处还不能洗,只能用作擦的。”
魏绎颔首,走过去拨开林荆璞一绺发,手指顺着他脖颈而下,往胸前一揩,还留了不少血污,一脸嫌恶说:“朕给你好好擦擦。”
林荆璞淡淡一笑:“不忙,让郭赛伺候就行。”
魏绎身子压低下来,几乎要与他碰到:“你跟朕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还客气什么。”
林荆璞没躲,反倒去迎近了一分:“你不是说脏吗?”
“脏是脏,但好在不臭。朕小时便在泥地马粪里混大,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还能勉强凑合。”魏绎欣然闻他的味,比以往的举动更要大胆。
林荆璞的唇又碰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腼腆,往下一挪,若有若无擦着魏绎的唇峰,说:“天色还早,因睿王与安保庆在马场谋逆一事,你今日应还有诸多事情要善后,这才过了正午,等会儿说不准有臣下要来找你商议,安知振、邵明龙,还有那些个一起跑马的,都得一一应付全了。这身子一时半会儿也擦不干净,你现在动手,到时候抽不开身吧?”
魏绎喜欢极了他这句“抽不开身”,情不自禁去咬了一口,呵气一笑:“你倒懂事,晓得不给朕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