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40)
他缓步走来,音色低沉:“军医方才回报,说吴祝一年内应是起不了身了,万奋已昨夜已回宫,暂代吴祝一职,守卫皇上与太后安危。”
林珙点头,抬头看柳佑时,神色还是带点怯的:“如今宫中还有多少兵力?”
“加上万奋带回的人,目下共有两万七千人。”柳佑微哽,又问:“皇上怕不怕?”
“不怕。”林珙果断地答。他从不向人示出软弱无能的一面,在柳佑的面前更是要强:“将士们拿身家性命护朕安危,太傅当以忠直全朕身后名义。”
柳佑低头苦笑,背手一同看向庭院中的雨景,稀疏暗凉,谈不上是何心境。十年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景象,那是启军攻入邺京,林鸣璋薨逝于地宫的日子。
林珙忽反问:“太傅怕么?”
柳佑一怔,想了想,平和说:“臣是十分怕的。臣乃俗人,怕痛,怕死,也怕殷朝五百年国祚,最后毁在臣的手中,怕这乱世未平,后世之人又见不到先太子生前所谈论的那般清明盛世。”
“太傅不必自责,你在邺京卧薪尝胆而后在三郡力挽狂澜,该是功垂千古,与史上姜尚管仲那般的人物。殷朝五百年,若真要毁,也该是毁在林荆璞手中,毁在我那位母亲手中。”林珙稚嫩面上显出少有的恨意,却又镇定自若。
柳佑拧眉看他,“皇上心中有恨?”
“朕不恨林荆璞,也不敢恨母亲,”林珙说:“只恨天命不遂。哪怕是魏绎,也得靠林荆璞相助,隐忍十载方才掌朝中实权,相比起来,苍天不公,给朕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若再多给朕十年,未尝不可与之一较高下,胜者为王。”
林珙说得很平静,柳佑转而睁着眼迎大风而立。
南殷要亡了,江南烟雨也藏不住这样的肃杀之气。
此起彼伏的杀喊声与逃亡声在这场雨中跳动,又令人听得好不真切,仿佛是病死垂危之人奄奄一息的命脉,又像是一场虚妄可怖的空梦,叫人难以醒来。
直到血腥染红宫门的那一刻,他们才彻底被外头的哭腔惊起:“皇上,启军……启军现已攻打到遂安门了!”
……
启军前锋是余子迁部下,魏绎亦在前锋阵中,所向披靡。
启军顶着箭雨从云梯爬上城墙,与守城护卫横刀肉搏,两千将士推动着攻城槌,直击遂安门。
足足两个时辰,轰然一声,大门破开,如同凿破了这道天光!
遂安门一破,便意味着王宫防守彻底崩溃,战马即时涌入了王宫两旁的马道,立马包围了这到处都是水榭亭台的王宫。
林荆璞乘着车身处在后方阵营中,掀帘望着这座曾经的宫殿。
他终是到了这一日。
留守宫中的武将苦战未果,那帮誓死效忠大殷的老臣此刻就站在议事殿前,列出用鲜血所写的百罪书,大骂林荆璞上百条罪状,陈词激愤。
他们曾临危受命,与林荆璞和衷共济,而今早不顾当日情面,撕破脸面,恨不能将林荆璞坠入泥潭而万刮千刀。
林荆璞步下车,拱手朝之躬身而拜,久未起身。
无论如何,他终是大殷的千古罪人,该有这一拜。
魏绎杀敌之余回头望他,不由捏紧了剑,只好任那帮老臣的唾骂声与哭喊声被淹没在这厮杀里。
……
战到傍夜,万奋挡不住了,守卫王宫的军队已被逐个击溃。
姜熹与吴娉婷此时同在一处避难,她们听见了外头的消息,挡不住四处的宫人流窜,唯有姜熹的两名死士还跟在她的身侧。
吴娉婷捧着大肚子,恐惧十分,眼泪在眼眶打转愣是掉不下来。她昨夜本想逃出宫去,却又被姜熹抓了回来,此刻只得低声呜咽着,做不了自个的主意。
姜熹听闻城门已破,抿唇思量,便转身去从暗格中取出玉玺。
吴娉婷一愣:“太后这是要……”
话还未说完,姜熹便猛地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颈衣裳,要将她拖出殿去。
“太后——”
吴娉婷一声惊呼,人直接从门槛跌了半跤,哭喊道:“太后这是要做什么,外头都是启兵,此时出去便是送死啊,太后!臣妾不想死!臣妾腹中还有无辜孩子!这可是您让我怀的孩子……太后!”
姜熹习过武,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加上吴娉婷有七月身孕,根本反抗无力。
任由吴娉婷如何求饶唾骂,姜熹都充耳不闻,一路将她拽到了议事殿前的高台上。站定之时,两人皆已蓬头乱服,不过姜熹临危不惧,倒显得还有几分妩媚英气。
“是南殷的太后和皇后——!”
弓箭与利剑一时纷纷对准了这位擅权独大的太后。随即,众人又看到她手中捧着玉玺,魏绎号令之下,未敢擅动。
“启帝,此乃历朝历代的传国玉玺,哀家现今奉上,以表投降决心。大殷五百十二载,始亡于今日,但求启帝能保王宫中人的性命。”
姜熹的声音仍是稳,笑容端庄而冷冽,仍如同她往日那般高高在上地颁布诏令一般。说罢,她便将玉玺干脆利落地抛往了启军阵营中。
吴娉婷则泣不成声,紧缩着脖子,在大风中连站都站不稳当。
魏绎看了眼那玉玺,鄙夷笑说:“战可平定天下,治则百姓安居,乃为帝者,又何须你让一块玉来佐证王道?更何况,这传国玉玺本就是你们从阿璞手中抢走的。”
姜熹冷嗤,又抬高了声音,愈发高亢:“林珙无能昏聩,听信佞臣柳佑谗言,甚至不惜屡次与哀家作对,以致南殷人心溃散,颓败至今日境地。哀家痛心疾首,但已与百官商议,废除他的帝位,亲手杀之。而皇后腹中系哀家儿孙,也是林氏唯一的血脉,现今哀家也拿此子性命永绝启帝心腹后患!启帝便可知哀家诚心、诚意。”
雨点愈密,一把短刃随即插入了吴娉婷的腹中。
吴娉婷一阵剧痛,瞳中惊愕,低头便见肚子上鲜血淋漓。她用力抓着姜熹的袖子,僵硬地倒了下去。
哗然一片。
魏绎望着那高台上死去的女人,神情也不由顿了顿,稍事回神后,冷声说:“姜太后,朕还有一不情之请。伍修贤当日究竟是如何死的,还望太后能告知于天下。”
魏绎到这个节骨眼上,心中还牵挂这个。林荆璞也蹙起了眉,看向了他。
“启帝也会在意真相么?世人愚昧,明明皆不在意啊。”姜熹觉得有些可笑,又看向了不远处林荆璞,眼底生出一丝恶意:“哀家与伍修贤都受林氏所害久矣——”
尖锐之声灌人耳,姜熹又发出凄厉笑声当即拔出匕首,割断了自己喉咙,血溅三尺而亡。
第129章 新生 “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此时的王殿内躺着另两具穿着华服的尸首。
宫门封锁了,三郡尚有大小水道无数,宫人们逃窜不及,便潜入水中或附着船底而逃。
柳佑抱着林珙,勉强沿着最脏的那条水游出了西宫门。深夜暗不见五指,他们分辨不出周围人的模样,才得稍松戒备,躲在桥洞下屏息栖身。
大雨愈急,水势高涨而湍急,不停地将乱民冲散。启军声称不杀百姓,可从三郡王宫里逃窜出的贵族与亡兵已啃惯了百姓的骨头,此时见人便抢便杀,以保自己性命。
林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无辜百姓被一个个手持兵刃的人欺辱杀害,也只得呜声忍气,眼泪暗流。
吵骂声随着杀抢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