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26)
妇人便忙拉着身后壮年男子:“快,虎儿,过来瞧瞧,这是你堂弟呀,小时你们一起玩儿的,人如今都出息当皇上啦。”
那魏虎长得高大,是遗传了魏家的基因。他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粗糙的面皮流露出一阵鄙夷与不可思议:“那敢情我与当今皇上还真是兄弟呢,皇上小时给我提过鞋,刷过马,吃过我的剩饭菜咧!”
妇人在殿上跳起来敲打他脑袋:“咳,你们兄弟许久不见,一见面就说这些不打紧的作甚么。”
魏绎面上端着,后颈却出了层汗。
这间殿进了污浊晦气,衬得林荆璞愈发宛若仙人,他淡漠笑着,手心的冰化成了水,颇有意趣地看笑话。
可他一抬眼,见魏绎好似是在隐隐发抖。
他心中不禁诧异,魏绎居然会发抖。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邵明龙:“皇上,臣上月回乡安葬先妣,途中偶遇长公主落魄,便一道将他们带回了邺京。”
“长公主?”魏绎冷眼看那两人德行,勉强生出一分冷笑:“朕还未敕令封号,邵尚书改口改得倒是快。”
邵明龙:“封号不急,可令礼部再行拟定。可她的确是先帝同胞姊妹,是皇上的亲姑母,于皇上有养育之恩。建朝之初,蓟州战乱不息,启丰乡下也混乱不堪,先帝一直想找寻亲人未果,如今能将长公主找回,也算是了了先帝的一番心愿。”
“邵尚书不愧是调兵谴将的良臣,路上消息都锁得严啊,一回京就给朕惊喜,朕可得重重赏你。”魏绎喉间掺着凛冽的怒气,可怒被压着,发不出来。
邵明龙面无惧色,跪了下来。
传言魏绎是魏天啸强了菴里的貌美尼姑所生的。他生下来不久,尼姑母亲便投河自尽了。魏天啸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不会带孩子,便将他送由亲戚抚养,平日里不大过问。
那亲戚,便是魏天啸的亲姐魏凤珍。
魏绎当日既是人人喊打的孽种,可想见他以前的日子过得煎熬。如今林荆璞见了这母子二人,心中也大抵有数了。
魏凤珍这一路上都由邵明龙打点起居,穿金戴银已十分喜出望外,如今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嗳哟”一声,笑着走到了魏绎面前:“好外甥,姑母没白养你那十二年。咱们是一脉血亲,你既要封姑母做长公主,怎么说也得封你堂哥做个王爷不是?”
魏绎面色阴鸷,冷冷望着魏凤珍与魏虎母子。此时此刻,仿佛他是在处刑,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有人想告诫他:他哪怕当了皇帝,也还是同样的贱命。
要是林荆璞不在此旁观,他兴许还能好受一些。如此比较,他不知要比林荆璞差劲到哪去。
哪知林荆璞不动声色,掌间忽抓了一掊冰,掷在了魏凤珍与魏虎的身上,逼得他们直退离了魏绎几步。
冰渣子也溅到了邵明龙的官袍,他没退,可猝不防也被惊得闭了下眸。
碎冰敲击地面,撼人心弦。
林荆璞手持寒冰,却笑得温润:“既是长公主与王爷,那还是按尊卑礼数先向皇上下跪,磕头行礼吧。”
第24章 真心 “朕的良心都被狐狸叼走了。”
冰融之后,殿内无端沉静。
林荆璞美如冠玉,周身矜恃不可亲近,温和之中尽是不可直视的凌人。唯独魏绎敢去看他,两人此时已是并肩而坐。
好在御座之上,他拉了他一把。
魏家母子迟疑了片刻,再打量起这间皇帝住的正殿,方觉着威严肃穆,心中平添了几分忌惮和惧怕。
魏凤珍扯了扯魏虎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自个先跪了下来。
魏虎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不得已要跪下,忽又不甘而惊起,蹬去了裤腿上的冰渍,指着林荆璞骂道:“你又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
林荆璞握盏不言,眸子含笑。
此时常岳握刀进殿,便站在了魏虎身侧。
魏凤珍见状,拼死将自己儿子拽了下来,蹙眉低声念叨:“人如今是天子,一跪求富贵,也值了。”
魏虎这才忍气,僵硬地屈膝跪下。
邵明龙微微皱眉,转圜道:“长公主与王爷在外惯了,还未通熟宫中礼制规矩,还请皇上恕罪,莫要见怪。”
地上冰水被殿外头扑来的热气蒸干了,魏绎才缓缓发话:“朕怎敢怪罪。姑母与堂兄何须行此大礼,起来吧。”
按血缘亲疏算,魏凤珍与魏虎是正宗的启朝皇裔,又是在蓟州养他长大的,封为长公主与亲王也不过分。
所以这两人从蓟州入了邺京,他一时还真动不了。哪怕心中再膈应厌恶,也只得先敷衍着。
这世道膈应人的东西还少么,魏绎心想。
衍庆殿没人去搀扶魏凤珍,她拍拍腿,自个扶着膝站了起来,不敢靠得魏绎更近,只好挤出谄媚的笑,故作亲近说:“绎哥儿,不不,皇上,姑母与你堂兄才到邺京,你说这邺京城这么大,可我们母子也没个落脚的地儿。”
魏绎面上已稳了不少,曼声道:“小事,随便找个府邸住下便是。姑母只管挑称心意合意的,您以后便是大启的长公主,尊贵无比,哪怕是要住丞相府,燕相于大启忠心不二,也会立刻腾出来给您住。”
魏凤珍双手无处安放,为难地笑了笑:“皇上,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要去麻烦丞相大人。听说从邺京城入一趟皇宫很是麻烦哩,住外面多不方便。你还未娶亲,瞧你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料,姑母不放心,因此想住得离你近些。”
林荆璞听着,不禁失笑,咳了两声,无意间又坏了气氛。
“哪会没贴心人,满屋子都是伺候朕的。”魏绎斜了他一眼,又淡漠对她说:“姑母疼我,我从小就记得一清二楚。”
魏凤珍顿时噎住了,她已不大认得出明堂之上的这个人,龙袍加身,脱胎换骨,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与曾经在泥地里任人撕踩的孽种如出一辙。
她心肝莫名颤得慌。
邵明龙上前一步:“皇上,长公主身份尊贵,现下只有旧朝的太子府符合规制,且还是空着的。但太子府荒废已久,动工修葺少说也得数月。倒是宫中闲置的殿宇甚多,不如就且安置长公主在宫中住下,等那座府邸修好之后,再搬出去不迟。”
魏凤珍忙和声:“对了,便是这个理儿。”
林荆璞眉梢垂落,才发觉手掌已被冰冻得没了知觉,通红彻骨。
魏绎拢了拢袖子,对邵明龙说:“朕原以为邵尚书只会征兵用兵,不想心细如此,之于官家礼制的调度都这般精明。”
“此事关乎皇家体面,臣不敢怠慢,所以先前特意请教了礼部孙大人。”邵明龙道。
这皇宫诸多有形无形的规制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看似坚不可摧,束缚着里头的臣士奴仆,可臣士奴仆又何尝不是处处拿着道义人伦要挟皇帝。
为君者,是最不可随心所欲的。于臣要情礼兼到,于亲要友爱恭孝,故作昏聩也得有个度数,否则司谏院第一个不答应。
失了人心,他便成了那真正的昏聩之君。
凉意渗入魏绎的笑:“也罢,让人先将永安殿收拾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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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静谧,白日的暑气消散了大半,可还是惹人心烦意燥。
林荆璞留在正殿还未走,一同用过晚膳后,又帮着魏绎评定博学科考生的卷子。
“此人文采不错,可缺乏灼见,文章中都是些烂俗道理,不应录用。”
魏绎看了眼那考生的名字与籍贯,“我记得这人的父辈与曹家往来密切,你要留他入仕,朕也不会多说什么。”
林荆璞一笑:“科考评卷,求的就是公正。”
魏绎听着他说的“公正”二字,鼻尖一嗤,弯腰附耳道:“朕与你一同恢复了科考,擢用了安知振,便已是公然给你们舞弊结党的机会。既是占了便宜,还跟朕装什么清高?”
林荆璞阅完了卷子,又拿起手边扇子,气定神闲:“谁让你偏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