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80)
林荆璞唯有耳根红了,含情的眼角往后轻瞥,眸中尽藏的风流也只给魏绎瞧。
天才初亮,正事催人紧,不合时宜的耳鬓厮磨惹得人心浪荡。
有太监碎步前来通传,说长明殿掌事此时正在殿外,急着要面圣。
长明殿掌事一职的牌挂在内宫,由宫内太监重充任,可掌管着朝堂之上的各项杂务琐事,故而也算得上半个朝臣。
林荆璞拢了拢衣领,便自觉走到了一边坐下。
魏绎稍滞,沉了口气:“宣。”
掌事脚下不稳,一踏进了主殿,便“噗通”一声栽跪了下来:“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乱。”
这名掌事没来得及在御前稍定心神,火急火燎道:“昨夜燕相怕是在风雪中受了寒,牵动了体内病气,吐了不少血,一早便卧病起不来身了……”
魏绎微微一愣,手去拨弄一旁的绿松盆栽:“燕相年纪长了,终年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病倒了也是有的。让御医先去瞧,等下朝得了空,朕自会去相府慰问。”
哪知是那掌事一口气没说完,摇了摇头,说:“皇上有所不知,正是因为燕相病情危急,眼下百官正跪在长明殿外不起,要恳请皇上念在燕相往日功劳的份上,以国朝大局为重,暂且饶恕他私造私贩军火的罪行,不再追究其责!”
松针刺痛了魏绎的掌根,他眸子渐深,望着外头石阶上厚厚的积雪,喉间转而生出冷意:“会挑时候。他们还说了什么?”
掌事想了一想,又忙道:“户部的那几位大人说,燕相将军火贩卖给倭寇,是一招借力打力,为的是除尽余孽隐患,不仅要罚,还得赏。司谏院这次倒是没说什么,许良正只是领着部下一同跪着……倒是太学院与弘文馆两家的学生,公然指责皇上是受……受、受人蛊惑,不辨忠奸,才与燕相疏远生隙,致使君臣离心!”
今年朝廷重立博学科,因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滋事,一概没能参加应试,误了仕途,这帮人心底都记着仇。天子要治罪于国相,是针尖对麦芒,便也要来趁乱掺和一脚。
魏绎负手一摔,闷声道:“这朝,朕还能去上吗?”
林荆璞也是一怔,搁下了早茶:“谁先起的头?”
掌事没了主意,擦了把汗:“奴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除了工部蒋尚书革职待办中,兵部邵尚书因病未到,其余四部尚书皆在其列,仅有少数官员赶巧请了病假与事假的未曾到场……皇上,奴才已好言劝过了,奈何人微言轻,说、说要等皇上亲到……”
魏绎没动,眼底起了几分焦灼,冷嗤道:“这案子昨夜才新有了转机,刑部的判文还未发下,这帮人要替燕鸿出气,未免也太急了些。”
林荆璞眸子微沉,说:“判文未发才有转机,罪名未定,他仍是一清二白的国相。燕鸿把持朝政多年,不可能一朝便树倒猢狲散。这样的局面,你应是想到过的。”
魏绎切齿,目露恨意:“满朝是他爪牙,朕任由他提线摆布。大权从未真正落在朕的手中,又怎会没想过对峙之日,会受到朝臣们何等的非议。可哪怕是勾结倭寇、偷调国库、枉顾灾情人命的大罪,竟都撼动他不得!”
林荆璞:“燕鸿在新朝便以清世家之弊为名,大力扶持寒士为官,在朝野内外都笼络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士人。自古寒士多为权贵望族所排挤,入仕艰难,有才者不缺赏识,但缺高位为他们打通终南捷径,燕鸿便是这样不可替代的人,他们畏怕了大殷朝几百年来的望族垄断,俨然是把燕鸿当成了神明。所以就算是贩军火、党倭寇,哪怕是弑君之罪,都不足以真正动摇燕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假以时日,燕鸿仍可东山再起——”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1]。军火案虽撬动了燕鸿当下,但眼下想要彻底扳倒他,还欠缺火候。
林荆璞面如冠玉,道:“不过,他的罪名已立于天下人的心中,你我所做之事不会白费。寒士清高,重义轻利,维系他们的是书中的仁德道义,可这世间的假仁假义难道还不够多吗?”
林荆璞不由望着魏绎,魏绎也拧眉注视着他。两人的眼中有很多东西,可隔得如此近瞧,却纯粹得只剩下了彼此。
魏绎心中一动,明白了他话里头的暗示,没由来笑了一声,阴霾顿扫。
他披了黄氅,没来得及带上帝冠,便要出门。
长明殿掌事忙抱起他的冠冕,弯腰跟着:“皇上,您上朝去吗?这百官还跪着,您此刻去怕是……”
“还上个屁朝——”
魏绎靴子高迈,掀帘而出:“燕相既然病了,朕总得瞧瞧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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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三国·魏·曹冏《六代论》。
胡说,你家皇帝明明是攻……
今晚应该还有一章~
第69章 红梅 “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相府门可罗雀。
待到魏绎的御驾到了,下人才着手清扫起庭院积雪。
魏绎径直入了燕鸿的卧房,这间卧房看着宽敞大气,可榻上是蓝帐旧衾,比不得他家书房的陈设要精致。
燕鸿听闻圣驾至,咳嗽了几声,正欲带病强起。
下人在旁劝阻了会儿,魏绎起初无动于衷,见他病得实在不轻,才令郭赛上前发话:“燕相身子不适,不必在御前多礼,快躺下歇着吧,否则再传了出去便是叫皇上难堪。”
郭赛舌头爱打圈儿,再不中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显得笨拙逗趣。
“臣谢过皇上……”
几名御医是随同御驾一起来的,行礼过后,先替燕鸿诊了脉。他们也诊断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说起了积劳忧思、火旺阴亏那套的说辞,又开了个珍品膏方让相府的人先给燕鸿用着。
相府管家替燕鸿谢过,又搀扶着他从床榻上坐起说话。
“臣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皇上不该为臣误了早朝。”燕鸿病中的语气虚弱,可分毫不妨碍他的底气。
魏绎没用早膳,故而悠闲地拣起了相府的点心吃,阔达又冷漠:“燕相跟朕客气什么,身子要紧。朕还盼着燕相能早日好了,回去帮朕主持朝中大局。这部,六部官员一早便在长明殿跪着了,朕才没了燕相一日,便是举步维艰。”
燕鸿眉头稍顿,寡声道:“皇上,老臣有罪。”
“朕知道,燕相所作皆是为了大启,一分银子没花在自家人身上,好处都是被那蒋睿和卢遇良捞走的。”
魏绎笑了一声,又说:“所以这案子得让刑部兵部细细查实,可也不必矫枉过正。三郡隐患未除,北境又虎视眈眈,朝中军备每过几年便得换一批,火门枪造的正是时候。朕还打算好好嘉奖吴其用,由朝廷拨款让他开厂专制火门枪,明年再将禁军铁器与马鞍生意都交给他家做——”
燕鸿凝眉注视着魏绎,捂着帕子咳了两声,又说了一遍:“皇上,老臣有罪。”
魏绎笑意转阴,语气不觉淡了几分:“朕少时,燕相曾躬身教导,不做一人一家之君,而要做天下人的明君。燕相的罪,朕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说了才算数。”
他字字在诛他的心。
为臣者不得君心,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笼络天下人心,可惜燕鸿从没有篡权夺位的本意。
燕鸿面色稍沉,忽又要咳嗽起来。下人给他端来了水,喝了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