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93)
林荆璞便明白了亚父意思,面色稍紧。
他原以为把竹生带回三郡,交给亚父教养,会是万全之策,总比将他留在邺京好。可他以前忽略了一点,皇室是要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如同他这皇帝,底下俯跪臣子们所敬仰的不光是有文治武功、励精图治的能君,更要血统纯正、品行高洁,不容有半点污秽的贤君。
竹生既是以皇族后嗣的身份留在三郡,他们便要以皇族的绳尺来约束于他,又因他的父亲曾是北境王,不肯冠他“林”姓。林荆璞一年前给这孩子更易了名,可到现在也未得姓氏,竹生当以何身份自居,又如何能在三郡光明正大地抬头做人?
流言可畏。
竹生年纪尚小,旧臣们兴许还知道稚子无辜,可他们不会觉得林荆璞是无过无罪的。他虽在北林寺设计杀了魏绎一招,可魏绎到底是没死,还如愿以偿斗死了燕鸿。
只怕林荆璞此趟回去,要应付的头疼事还多着。
不过至少从今以后,他都能与家人荣辱与共了。
林荆璞想到此处,不由握住了自己左手腕上冰冷的金镯,想起了那个屹立于偌大宫墙之内,却比自己还要不幸的人。
“二爷,”曹双敛着神色打断了他思绪,才从车外递上了那张所谓太子妃的手书,说:“今早与这封信一同送到伍老营帐中的,据说还有先帝赐给太子妃的长命锁。”
林荆璞接过一看,眉心微拧,最后留意到了那个眼熟的名字。
柳佑。
“毛将军已领着八百兵马去了雁南关救人。”伍修贤让人牵来了马。
林荆璞收好书信:“亚父觉得可信么?”
“七分可信,”伍修贤说:“九龙长命锁的确不好仿造,哪怕是再找回当年的所有工匠打造,也未必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可亡国之时,太子府上混乱不堪,宝物失窃也是有可能的。”
“相传昨夜宁家老小暴毙于刑部大牢,曹将军今早还因此困顿自责,怕皇嗣已遭人暗算,”林荆璞鼻尖似松了一口气:“现今依我看,这执笔之人是皇嫂,倒是有九分可信。”
伍修贤牵过马绳,皱眉看他。
“亚父,判文发下当日,我就曾去狱中见过宁为钧,只要他肯告知实情,我便会施以援手,救他一家出狱。可他拒绝了,咬死也没透漏半分。”
林荆璞一顿,“宁为钧不肯透给我府中阿姊就是皇嫂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他觉得我自身难保,其次,便是他认为我会对皇兄的子嗣不利,这且先搁置不谈。宁为钧当年不与族人一同殉国,他独活下来是为了护住皇兄的妻儿,而我是要拉他们一把,他却宁可溺死。宁为钧尚能在启朝的重压之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为何就不能搁下那些不甚紧要的疑虑,向我服软?”
伍修贤白眉微凛:“有人事先帮他事先找好了退路,不必要你救。”
“不错,这个人就是陇南刘氏的庶子,柳佑。正如皇嫂在信中所说,他兴许早就偷天换日,将人都换了出来,魏绎是杀错了人。”
“这个柳佑,究竟是如何的人?”伍修贤拧眉问。
林荆璞:“不瞒亚父,我曾与这个柳佑有过几次交锋,他行事诡谲,不图名不求利,因此一直摸不透他的目的,直至皇嫂与皇嗣浮出水面,一切便能明晰了。尤其,当这皇嗣是个男孩——”
伍修贤眸子一深,肃声对他道:“臣虽未见过此人品貌,可听你这么说来,哪怕是他救下了皇嫂与皇嗣性命,这个柳佑,也绝对不能留!”
日暮西斜,大风又作,冻得人的脚底都要结出冰来。
“二爷,风要大了,要不先上车吧,今后还多的是与伍老长谈的机会。”
林荆璞颔首,未及商榷更多细节,便坐上了归途的马车,启程往南而行。
曹游曹双二人只能送到这里,他们虽也有不舍,可还要回草堂跟曹将军复命。
回首望去,邺京将不是他的家园,已变成了敌人的堡垒。
他本该是个富贵闲人,又将重新开始漂泊四方;而那个人生性不羁,却要被永远困于这座繁华寂寥的城中。
这世道许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风吹得车内哐当作响,谢裳裳严实地关好了车窗,提笔又要在手稿上作诗。林荆璞昨夜没睡好,颠簸着起了困意,便在车内同竹生枕着一张枕而憩。
伍修贤从帘缝中望见这一幕,手脚都不由轻慢了些。
……
城墙上有个人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着什么,直至夜幕垂落,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了。
第80章 风尘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雁南关离凉州黄漠相去七百余里,可放眼已是一片稀疏荒凉。沙尘漫天,迷得行路之人睁不开眼。
毛裕才领着八百兵马,两日一夜不停歇,径直赶至了雁南关东岭的一间驿馆。
附近少有人烟,也并无村落。这家驿馆是由府衙修建的,平日里除了用以接待赶路的官员,无人打尖住宿。
军中的传令探子已快马前去打探过,驿馆里除了柳佑前往凉州那队人马,只剩下几个干活的杂役。
伍修贤拨给他八成的人马,个个都是精锐,若只是攻下一家驿馆,还是轻而易举。
毛裕才救驾心切,不及沙尘稍止,排查清楚埋伏,便下令将这驿馆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领着几名精锐踢门冲了进去,押下了驿馆里的一众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柳佑也被扣住了,下巴被猛地抵在简陋的茶桌上,他暗暗挣扎了两下,见到毛裕才大步进来,忙呼声迎他:“将军,将军!在下是柳佑!”
毛裕才握着长剑,闻声走近了,上下打量他的启朝官服,先命身边将士将他给松绑了,挑眉鄙夷问:“你,便是那个少年白头翁?”
柳佑稍稍收拾了下衣着,眉心微低,又笑着作揖道:“在下已恭候将军多时了——”
“皇孙何在?”毛裕才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陇南刘氏早都被杀光了,三郡旧臣中如今没有刘氏的立足之地,何况这柳佑又是个没资格入族谱的外养子,后来又在启朝燕鸿底下办过事,左右不受人待见。
柳佑笑着默然,仿佛是在思忖着要如何答体面话。
毛裕才等不及,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提剑呛了句:“皇孙与太子妃若有半点差池,当心唯你是问!”
“将军说得是,在下自当以身家性命相护皇嗣与太子妃的性命,这几日懈怠半分。”
柳佑好生迎着,拱手恭敬问:“将军,只是在下得多问一句,敢问伍老可也到了?”
毛裕才将剑抱在胸前,稍稍放低了姿态斜目看他,说:“我正是奉伍老之命前来,此行务必要将皇嗣与太子妃平安送回三郡。这雁南关虽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地方,可一行兵马也容易惹人瞩目,须得快去快回。等确保皇嗣无虞后,天亮些便动身往南吧!”
“此事,怕是不妥吧?”
柳佑稍直了身,要与他回旋商榷:“将军神武,护送皇嗣平安回三郡自是绰绰有余。只是皇嗣在外落难多年,贸然回朝不大合规制,毕竟太子未能亲眼见到他的孩子出世,林殷诸臣之中也没人见过皇嗣,在下实在是唯恐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非议皇嗣真伪。伍老是旧朝重臣,又是太子亚父,他一言九鼎,皇嗣由他亲迎回朝,才最为妥帖。”
毛裕才听言,忽觉他其实是个懂分寸有眼见的人,为难时又有几分熟络起来:“唉,实不相瞒,此事我也是如此想的,还劝说过伍老。可时机不凑巧啊,二爷眼下要从邺京返回三郡,伍老抽不开身,执意要先去接二爷。”
柳佑压低了声,“那毛将军可否派人再去跟伍老通传一声?比起皇孙与太子妃的名誉与清白,去三郡倒还不是最打紧的。”
“这……也不是不可,”毛裕才皱眉,也悄声道:“可是怕只怕,伍老他不会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