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鸿意沙哑重复一遍,“整整十年。”
他本不打算让白行玉知道的。重逢之后,明明他才是提着剑一次次救下白行玉的英雄。
把那十年的狼狈与屈辱全压下了。
他花了十年,一步步凭着霜寒十四州,堂堂正正走到白幽人身边。
“你亲口说,不大风光的那一面,也想看见。”
白行玉轻声应“嗯”。
他伸手去抚了抚古鸿意的睫毛,“都想看见,都是你啊。”
都喜欢。
再次得了确切的答案,古鸿意抬起眼不看怀中人,沉默地望着雪原尽头赶路。
白行玉见他无话,也不再多语。
只是看清,他脖颈青筋有规律地一下下张缩,喉结滚动、吞咽。
“好。剖给你看。”
古鸿意沙哑的嗓音突兀响起。
老巢,到了。
古鸿意抱着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炽热的吐息闯入其中,一脚踏开卧房大门,便不管不顾地将怀中人按在床榻间。
!
“古鸿意……”
那是一张极矮的红木小床,十二岁那年师兄亲手打制。
大手抓握着清瘦的腰侧,一把将他压于其上,老旧红木吱呀作响。
古鸿意用最后一丝理智判断,这张小床容不下他们二人,便将白行玉安置好,
然后托着他的腰,自己轰一声跪在床边。
古鸿意颔首望他,他长发凌乱落在腰际,发丝缠绕在自己指尖。
雪的清光正好投在他的眼眸间,睫羽清冽,阴影盖住小痣。
这是暗室间唯一一点光。
白行玉去覆住古鸿意的手,想拽下来,古鸿意却反掐了一把他腰侧,饶有兴味看面前人瞳眸轻颤,竟轻轻叫了一声。
古鸿意怔了怔。
华山时,霜寒十四州也曾迫白幽人发出这样细弱的忍痛声,古鸿意记了五年。
一瞬间青筋涨起。
已不在华山了,他把白幽人藏进自己的卧房,压在自己的小床上。
今夜能听一夜他这样紊乱的声音。
“再叫一声。”
手掌加重几分力气,对方却咬着嘴唇不再出声。
五年之前的少年衰兰,岂能想象到如今光景。
“衰兰是什么样子,都剖给你看。”古鸿意抓起他的手覆在唇上,轻吻他的手背至指尖。
“但今夜,不许让我再忍。”
那双薄唇很烫。唇峰反复摩挲指尖玩弄。
白行玉顺着指尖看他,他眉峰很轻地皱着,睫毛折下,又慢慢抬起。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讲。”
古鸿意望着他,眸中一片混沌。
白行玉倒愣了片刻。古鸿意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严肃庄重的名号。
那眼眸却灼红,分不出痛楚和欲念。
古鸿意的眼睛被倒睫折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白行玉是一团月白。
他背后是一整面墙,古鸿意看不清那些画像。
这是古鸿意的十年。
但他决心告诉白幽人了。
唇峰间的青白手指慢慢挪下,转而捧住古鸿意的脸颊。
古鸿意顺势颔首,被他托起。
白行玉眼睛轻弯,温声应“好”。
低眉敛目一尊瓷器。
黧黑眼睛间强势滚烫的欲念反倒一瞬间清明了些。
古鸿意软下声音,“你沾了风雪,姑且换我的衣裳吧。”
跪姿直起,他把白行玉按到自己小腹,顺了顺他的长发,把凝结的冰雪化开、掸掉。
“我去寻寻。稍等我。”
腰腹间,白行玉轻轻蹭了下,表示答应。
“我有话。”古鸿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长发,“很重要的话。小白,等我回来。”
待古鸿意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处,白行玉轻轻跳下床,在卧房里四处乱逛,盯盯这个,看看那个。
眼神亮亮,很好奇。
喔,这就是古鸿意长大的地方。
很小的卧房,逼仄的小室内蒸腾着雪日的水雾,很暖,听不见一点风雪呼啸。
一切简洁,只有一张低矮的红木小床,屋那一侧堆着些铜铁,大概是些暗器。整面墙都蒙了罩纱。
年少的古鸿意在此处磨制暗器,在此处抱着霜寒十四州打盹,在此处……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很轻地笑了。
想见见小古鸿意。他不觉得那时候的古鸿意不大风光,暗器、轻功、身法……还有今夜的行窃,他都见过了。
都喜欢啊。
白行玉轻手轻脚坐回床边,静静等他。
叮。
脚步落在一方地面,一声细微的松动声。
白行玉警觉抬眼。
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处机关。和今夜古鸿意带自己藏身暗巷的机关一样。
白行玉俯身按了按那处机关,有些好奇,便照着古鸿意的样子轻轻一拨。
在机关弹起的瞬间,他快快抬手捂住眼,觉得随意看古鸿意的东西不大好。
白行玉一手捂着双目,另一手摸索着想把机关合上。
指尖搭上,摸出机关竟还有第二重,一道浅浅的凹痕,形状很熟悉。
白行玉稍蹙眉,慢慢张开了指缝,看那机关。
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凹痕刻印。
……盟主的苍山玉?
白行玉抬眼看一眼门外,仍不见古鸿意的身影,便利落翻出从皓月尸身上夺走的那块苍山玉佩,一合,榫卯相宜,铮铮金铁之声接连响起,那机关瞬间大开。
一瞬间呼吸寂静。
白行玉不可置信地轻轻摇头。
微弱的雪光投到昏暗的小室中,天地间只有这一方清辉光亮。
银纹精细的檀木盒,指尖搭上银锁,并未锁着,轻易弹开,盒开,一帘竹简静卧其中。
剑门绝世的剑谱,害得他落了风尘之物。
白行玉心中空成一片雪地。
这道机关确实是古鸿意的手笔。
开启机关的苍山玉,又正在古鸿意手中,他说,乃盟主亲赐。
「白行玉,行窃的人不是你。那样固若金汤的防守,只有盗帮破得开。」
「有人赐我苍山玉佩,让我抓捕你,押回剑门。」
「五年前,我便试过闯剑门……」
那时候他追问古鸿意,五年前为何要闯剑门,黧黑眼睛躲闪,避而不谈。
这一切串联起来。盟主固然要扣给自己莫须有的罪名,但剑谱为何出现在盗帮老巢,出现在衰兰亲手制的机关中,开启的信物还是盟主亲赐给古鸿意的玉佩……
「衰兰是什么样子,剖给你看。」
「白幽人,我有话对你说。」
为何今夜他的眼睛如此哀伤。
若只是归家,为何要那么郑重,为何要反复确认自己愿意知道。
白行玉跪坐在昏暗逼仄的小室间,屋外是大风疾雪,天地压在肩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乱云低沉夜,急雪舞回风。
“小白。”
古鸿意走得很近时,他才听到他的声响。温柔的带着哑的嗓音,窸窸窣窣的衣袖声。
古鸿意走近了他。
只一刹那决定,
锦水将双泪,剑出鞘。
银亮的剑身倒映着雪色轻波,锐利杀气腾出,刺进眼睛中,白行玉轻轻叹气,垂眸苦笑,明白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无法再粉饰太平了,剑已出鞘,机关剑谱尽开,这一切尽收那个人眼底。
“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那个人语调古井无波,一步步迫近,他的影子把跪坐于地的白行玉整个压住。
为何他如此平静。
为何他没有拔出霜寒十四州防御。
白行玉没有回头看他。抓握锦水将双泪的手腕不止打颤,咬着舌尖迫自己痛,迫自己清醒。
他要说什么?
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剑谱是他窃走的,是盟主的旨意?
那和自己的一切算什么。赎罪吗。
良久,温热熨帖上后背,那个人熟悉的体温、手指老茧的触感、稍粗粝的面颊,山崩天裂般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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