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119)
重六急切起来,甚至开始想要伸出自己那些数不清的手……
数不清的手?
他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手了?
“六儿,不要急。”祝鹤澜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等我一下。”
等?等什么?
就在此时,明明闭着眼睛的他,看到了一片丝绦般飘扬的红色触须,在他周围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来。那些触须轻盈而飘逸,在末端又散射出更广阔的丝网,宛如巨大的花瓣,在所有玄异的色彩中绽放着。
重六呼吸微窒,这景象他无法理解,却太过华美。
他低下头,看到同样的轻盈红色丝绦缠绕着他的身体,宛如藤蔓细细地一圈一圈将他缠裹。
可是……他的身体却并非他的身体……
他看到的……是数不清的青蓝色触手,如水母的裙摆一般迤逦在地面上。那幽密的流光荡漾在他半透明的肢体深处,与那些红色丝绦纠缠在一起……
重六震惊地望着,脑中一片空白,被这奇妙的、超出常理的景象彻底摄住了。
这是……他自己?
那红色的是什么?是掌柜?
“六儿,我会打通我们之间的联结,你可以把你的所有知觉传递给我。”
“所有?”
“所有。”
把自己所有的思想全然传达给另一个人,是一件恐怖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撕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和伪装,把最肮脏丑陋的一面也显露出来。
那意味着绝对的信任。
重六的思绪波动着,终于传达出了确定的信号。
一瞬间,那种头脑被侵入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他感觉自己的头颅被展开,大脑的每一处勾回都被抹平。同时,另一股异常强烈的情绪骤然席卷了他。
平稳的、温和的、古井无波却永恒孤寂的,正如那片一直在他梦里的海水。但这平静之下,却是惊涛骇浪,暗潮汹涌。
他看到了记忆,数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纠缠成了天罗地网的记忆。
他看到了槐树的影子,也看到了无数他不认识的人的影子,他看到了天梁城,也看到了数千年前,那被巨大的古木覆盖的炙热大地。
在短短时间内,他仿佛能看到掌柜的完整人生。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再次被掌柜带着延伸出去。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将那边黑暗的大海从自己的记忆深渊里拉出来,传达给祝鹤澜。
紧接着,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那些红色丝绦上骤然迸射出一些丝状的粘液,向着四面八方散射开来。
下一瞬,所有的色彩开始沸腾,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光芒。同时重六感觉自己被强大的力量向下拖曳,他大叫着睁开眼睛,却紧跟着听到一阵轰隆的崩塌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令人瞳孔暂时失明的夺目光芒。重六只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着,紧紧护着,掌柜身上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仿佛是一层坚不可摧的壁垒。
终于,尘埃落定,重六试探着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越过掌柜的肩膀,看向四周。
黑暗。
全然的黑暗。
没有任何光彩,也没有任何雾气。就是深夜的漆黑,还有满眼的疮痍。
缘初在之前的震动中跌倒在地,此刻也懵然地望着周遭一切。以他们三人为中心,大地陷落成了一道深坑。所有苔陇镇的屋宇、房舍、花草树木甚至其中已经被虹吞噬掉的人,都崩毁化灰。方圆几里,尽皆湮灭。
虹也不见了。
重六抬起头,却见掌柜低头望着他,眼神中似有熠熠星光,“你做得很好。”
“发生了什么?”重六茫然地看向四周,也没注意到掌柜的手还在他腰间环着,“虹呢?”
“走了。”祝鹤澜的眼睛望向东方的天际,“至少暂时不会回来,但……为何进来了的秽气出不去,这件事需要查清楚。”
这时缘初因为被灰尘呛到咳嗽了一声,重六终于意识到了他和掌柜之间的暧昧距离,忙站直身体。回想起之前在那种奇异的精神连接状态中种种亲密的知觉,竟如隔着一层梦。
他记得有一瞬间,他看到了掌柜的一生,知道了掌柜的所有过往,所有秘密。可是现在……竟如做了梦后猛然醒来,顷刻间什么都忘了。
但……一种感觉仍留在意识中……
一块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触不可及的黑暗。
它们被掌柜牢牢锁在意识最深的地方。
重六骤然明白过来,那应该是……门后的记忆……
祝鹤澜忽然抬起手,擦了擦重六脸颊上的污渍,低声问,“没事吧?”
重六讷讷地摇摇头。
祝鹤澜又看向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缘初,“喂,小方士,你还好吗?”
缘初蓦然转过头来,一瞬间重六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恐惧。
他怕掌柜。
不……或许不只是怕掌柜而已……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缘初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他们。
重六皱眉,“缘初,你怎么了?”
缘初盯着他,摇摇头,似乎无法理解。重六走过去,伸手想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却被缘初一个激灵躲开了。
周六啧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看见什么了!虹不是已经走了吗?”
缘初望着他,半晌,从自己怀里取出几张咒符,递给重六,“这些,是我师父给我的咒符。或许给你们保管,会更加安全……”
“你要走?”
缘初点点头,紧张地看了一眼祝鹤澜,好似怕被阻拦一般。见祝鹤澜没有动作,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我要去查一些事。我们有缘再见吧!”缘初说完,便快步走向深坑的另一端。
重六有些莫名其妙。他和掌柜驱逐了虹,这小子怎么反而见了鬼一样?
“六儿,我们也走吧。”祝鹤澜在他身后唤道。
“回客栈?”
祝鹤澜却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与缘初相反的方向。
那的确不是回客栈的方向。
重六忙小跑着跟上去,“东家,不回客栈我们去哪?”
“我已经在客栈里做好了安排,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哪里?”
祝鹤澜回头,对他莞尔一笑,“去见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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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东家你等等!”
重六哎呦一声,险些摔倒,却被祝鹤澜及时扶住了。
“啧,走路看道啊。”掌柜责备道,用袖子帮他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重六忙腆着脸道,“东家……这事儿咱们再商量商量行不?”
“你的秽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去问清楚怎么行?难道你想一辈子不清不楚地活着吗?”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都八年没回去了,你师父难道不想见你吗?”
“不是……是我当初走的时候,师父说过让我没有感知到……”
话没说完,重六脸色骤然变了。他的视线变得呆滞,手捂住胸口,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祝鹤澜惊愕地扶住他,“六儿?怎么了?”
重六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于低声说,“走吧……”
“嗯?”
“师父让我回去。”
祝鹤澜扬起眉头,罕见地显出困惑之色,“怎么突然……”
“从小,我和师父有某种感应。最初我几乎能感知到他所感知的一切,后来……这种通感渐渐减弱,但如果他迫切地感到危险将近,我还是能感觉到。”重六的声音发紧,手心渗出冷汗,“师父有危险。”
祝鹤澜也不再多问,全然信服了重六的话,“告诉我你们隐居的洞穴在哪,我们抄近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