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12)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沾了秽?
那……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秽所以留在这间客栈,还是来了这间客栈以后才染了秽?
他前任的那些跑堂呢?
重六感觉到一股寒意如冰水把他浇透了。
掌柜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我本以为紫鹿山道气这么浓的地方,今天又正好赶上传度法会,应该不可能有盲这样的东西容身,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徐寒柯要出事也不会出在那里。而玉贞观今天也没人,不大会有事,所以才把你派过去帮我传信,想让你避一避。你染上秽,我也有责任。”
重六感觉掌柜的话完全没办法安慰到他,他的头脑仿佛被廖师傅用饭勺疯狂翻搅过的羊羹,囫囵囵乱呼呼黏巴巴的一团。
不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吗?他明明救了人一命,怎么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第8章 嫁衣(8)
一觉醒来,听着窗外摇摇传来的狗吠声,看着那晃动在窗前的透蓝如水的天光,重六开始觉得昨天发生过的奇遇以及与掌柜的对话,就像隔着一层梦一般遥远。
对床朱乙的呼噜声均匀绵长,一种属于平稳生活的声音,仿佛能把任何轻飘飘的思绪拉回地面上来,让一切不正常的梦都回归现实,梦中的危险也渐渐变得虚幻。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解开自己的上衣看了看自己胸前肚子上的皮肤。确认没有任何古怪的突起或五官从完全不应该出现的位置生长出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掌柜只是在吓唬他?
但是掌柜有这么无聊吗?
重六一直不太了解祝掌柜这个人。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大在乎,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他的手下,后果可算非常严重。
有次小舜出去背米回来的时候被一群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把他身上剩下的钱全给抢了,米全洒在了街上。他垂头丧气地回客栈时被掌柜看见了。当时掌柜只是皱了皱眉,问了句怎么回事。小舜把前因后果一说,掌柜便说,“走吧。”
小舜愕然,“去哪?”
“刚才打你的那些人是在哪遇上的?”
“就永庆大街和汴河大街夹角那。”
当时重六要在客栈看店,并没看见现场掌柜发威的场面。但据小舜说,一开始那几个地痞看掌柜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当回事,甚至看掌柜长得好看还调戏了几句,胆大妄为的试图动手动脚。结果掌柜飞起一脚先把那个带头的踹飞了,那速度快的恐怕比那什么江湖传说的无影脚有过之而无不及。剩下几个一拥而上也不是对手,被掌柜几巴掌扇回童年数星星。
重六觉得小舜的形容有夸张的成分,毕竟掌柜只是个开客栈的,又不是武林盟主,哪能有这种本事。
而且那几个地痞流氓都是当地比较有权势的富贾甚至是官老爷家里的衙内,就连官府都不怎么管,掌柜这么贸然动手,不怕招来麻烦吗?
结果没过几天有客人醉酒闹事非说重六上菜的时间不对打断他和同伴行酒令了,重六再怎么做小伏低也没用,那人愈发来劲,出其不意地扬手搧了重六一巴掌。重六当时被打得也有点懵,毕竟真的会对跑堂动手的客人也不多。他还没反应过来,掌柜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经过,单手一把就薅住了那彪形大汉的衣领,也不知道从哪爆发出的怪力,拖着那比掌柜自己大上两圈的客人到了门口,一扬手就将对方扔了出去。那人以完美的大字型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巨响,后续几声痛呼哀嚎,震得附近几个小摊位的商贩纷纷侧目。
掌柜垂着眼睛,拿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用一种比廖师傅恐怖一万倍的眼神盯着那客人,轻轻说了一句,“饭钱我不要了,你给我滚。”
重六当时仰望着掌柜,感觉这次不用装,眼睛里真的会冒出星星。
后来果真有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拿着棍棒跑到客栈前头来,一副要砸店的架势,八成是之前的地痞流氓或者是被掌柜扔出去的客人派来的。朱乙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重六眼疾手快赶紧把大堂的门窗都拴上了,却听掌柜说,“不必,把门打开。”
重六以为掌柜要疯,“东家,咱还是避一避吧!这么多人咱们哪打得过……”
掌柜语气平平道,“不用怕,你只管开门,我保证没事。”
重六又劝了几次,掌柜都让他开门。他只好迟疑地拿开门栓,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闭着眼睛等着外面那群打手的棍棒飞过来。
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没有反应,甚至之前那些震天的叫骂声和烂菜叶子被扔到门上发出的吧唧声也都停了。
门外一片寂静,寂静到诡异。
重六掀开眼皮抬起头,却看见那群之前还凶神恶煞的家丁们一个个僵在原地,眼睛圆瞪,面孔全都奇异地扭曲成了某种令人发毛的惊恐表情。
下一瞬,他们忽然都失控地大叫着,狼狈逃窜开来,甚至有人被地上的菜叶滑倒,连滚带爬地跑远。
面前只剩下满地的烂菜叶子、被丢掉的棍棒扫帚和被跑掉的鞋。
重六回头,只看到掌柜仍旧是刚才的姿势,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瞟了重六一眼,吩咐他把门外的地扫一扫,便转身走了。
重六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些打手到底看见了什么。
这样想想,掌柜这么护犊子,应该是不会故意整他的。
重六从床上爬起来,套上他的麻布短外衣,把有些破旧的布鞋套上。他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摸着黑迈着因睡意未退而分外虚浮的步子去水缸边舀水洗漱。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冰凉的水漱了漱口,又用手捧起一些扑在脸上。此时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早晨依旧透着几分凉意,寒气将他的脸颊冻得通红,赶走了残余的睡意。
朱乙、小舜、福子、九郎等人迷迷瞪瞪起床的时候,重六已经去大堂洒扫了一遍大堂的地板。他翻下倒扣在桌子上的长凳,用抹布把所有桌子椅子柜台都擦了一遍,又麻利地从酒窖里搬出三坛酒,分装在酒壶里一一摆在架子上。正站在凳子上从架子的高处拿装花生米的罐子,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重六纳闷,这还没开张呢,谁那么不懂规矩这会儿来敲门?
他原本打算不予理睬,等对方自己走开便是。谁承想那敲门声每隔一会儿就有规律地敲三声,全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重六叹了口气,把花生米罐子放到一边,走过去拿下了门栓,把门推开一条缝。
“我们还没开门呢,您有……”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外面的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层淡灰色的雾气笼罩着汴河大街,萧条之气随着那没有温度的灰色舒展伸缩。
奇怪,这个点了,街上该有些早晨往码头运货的脚夫了啊?
重六探着头四下望了望,所有的商铺都门窗紧闭,就连一大早出来卖胡饼的李大哥一贯摆摊的地方也空着。
重六正纳闷,却忽然听到汴河大街的远处,从那浓稠的雾气里,传来了空旷回荡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
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可重六就是打心底里感觉到一丝丝异样。
那马蹄声……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一般的马或走路或小跑或奔跑,蹄声毕竟还是有节律的。但是这阵蹄声,有时间隔太长,有时候又太短,听得久了,你甚至不确定这匹马到底有几条腿,或者长得到底有多大,一步才可以迈那么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马蹄声在渐渐接近。
隔着晦暗的雾气,重六隐约分辨出一道逐渐析出的黑影。问题是……那黑影太高了,比那旁边的朱帆楼还要高出不少。它似乎是匹马,但头上长着四五根分叉密集如枯树枝的角。巨大的身躯下面拖着数不清的腿,一些腿的末端是蹄子,但还有些畸形的腿在空中蜷缩挥舞着,明明是人手的样子;有些胡乱晃荡着,蜿蜒伸缩着,又仿佛是章鱼的触手。那些太过密集的腿迈着徐缓的步子,带着种诡异难言的优雅,沿着寂静无人的长街踱来。
雾气遮住了它的面目,但光是看着那渐渐接近的剪影,听着那没有规律的蹄声,重六就感觉到一股森然寒意从脚跟直贯头顶。他猛然将门关上,插上门栓,然后僵在原地,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