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忽一拍桌,石桌和满桌珍馐纹丝不动, 唯独蔺飞鸢一口料碗飞起:“多事不配吃饭。”
青瓷小碗凌空,被纪辰筷头一点, 暴烈威压直冲蔺飞鸢面门。
蔺飞鸢双臂有伤,更使不上分毫灵气, 电光火石之间, 只得折腰后仰。
他心知躲不过, 眼前忽然一花,横了半截白袍袖子。
宋潜机从半空稳稳截过料碗,好像是别人双手送给他的。
“吃吧。”他把自己的碗推向蔺飞鸢,目光扫过卫平、纪辰,“都一样。”
谁家也没有饭桌上打架的道理。
肉已经煮老,蔺飞鸢抢先下筷夹起,碗里一蘸,大口咀嚼。
他忽然呆愣,看向卫平,慢慢笑出一口白牙:“这碗可真不一样!”
卫平心里发毛:“住口!”
“啧,百年红山芝的香味,我猜是晒干之后磨成粉,混在汁里。”
“啊,南海虎头鲍鱼,酱炒油爆再切成碎末,细细铺在碗底。”
“还有白玉灵菇、夜星花蜜……”蔺飞鸢好像揪住卫平尾巴,夸张道:“好奢侈啊,山珍海味,做一碗看似一样,实则格外珍贵的蘸料。难怪宋仙官不辟谷,每天能这样吃饭,傻子才不吃。”
卫平对宋潜机无辜微笑:“都是街上便宜货,蔺道友尝错了。”
一边传音威胁:“闭嘴,否则看你我谁先死!”
蔺飞鸢嚣张地大口吃肉,还给宋潜机夹菜:“大家都吃啊。纪道友愣着干什么!”
宋潜机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责怪的话,蔺飞鸢已经知道眼神里的意思。
——无非是禁言符。
他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顿火锅终于平安吃完。
蔺飞鸢像一张随时会引爆的爆破符。
卫平想留下盯人,但千渠可疑人排查进行到最后一轮,神庙关押着各方势力的暗探,等他去审问。
纪辰要去加固旧阵,再挑几位幸运探子实验新阵,两人都不能多留。
只有蔺飞鸢一个闲人,大摇大摆鸠占鹊巢,四处观察宋院的阵法。
宋潜机没说空话,他眼下确实闯不出这院子。
大部分修士洞府的阵法设为四季常温,无寒无暑,不沾尘埃。
宋院阵法不同,它在普通修士眼中是龙潭虎穴,风雪雨露却畅通无阻。
偶尔还有瘦小的野猫沿墙根窜出、跳过屋脊、爬过围墙。
看过宋院阵法,蔺飞鸢又看宋潜机。
他想知道宋潜机到底练的什么邪术。但宋潜机根本不练剑不打坐,一整日做着与修炼无关的闲事。
这些“闲事”让蔺飞鸢极不适应。
他比宋潜机年长,见过很多年轻修士,刚入行的新刺客年纪不大,总把“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这种话挂在嘴边,显得自己很冷酷,很厉害。
等干得久了,杀得麻木,脑袋挂在刀柄上,连生死也是小事。
蔺飞鸢刺杀时周密布置,环环相扣算尽最后一关。
生意之外,他习惯活得散漫,听几首小曲,裁几件新衣服,好像他的生活不值得太用心。
宋院却没有小事。
宋潜机做每件事都用尽心思。
饭后他站在梅花树下,晒着晴朗的冬日阳光,举起一只小壶。蔺飞鸢以为他在运功,悄然上前。
只见雪水融化,一滴滴晶莹剔透,从梅瓣边缘滴入瓶口,声音清脆。
蔺飞鸢问:“这有何用?”
“煮茶。”宋潜机答。
“现在这又是干什么?”
“挑选来年要播的种子。”
蔺飞鸢忍不住问:“种子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宋潜机道:“颗粒饱满,没有伤痕的才是好种子。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你看这颗,中间有点瘪……”
蔺飞鸢:“谁要学这个?!”
宋潜机继续拨弄桌上种子:“除了杀人,你总要学点别的东西。”
“除了杀人,我用不上别的手艺!”蔺飞鸢冷笑,“我看你就有病。”
如果不是有伤,他想拎起宋潜机的衣领大喊:
你是棋书双绝宋潜机。当世最年轻元婴,天赋超越子夜文殊,直逼冼剑尘的宋潜机。
你是千渠郡之主,你的敌人正磨刀霍霍,多少人盯着你想杀你,你整天在干什么。
宋潜机站起身:“是你有病。你该喝药了。”
不多时,他从厨房端来药碗。
蔺飞鸢嫌恶地别过头。
宋潜机:“我刚熬的,不是卫平。”
蔺飞鸢垂眸。
乌黑药汤涟漪轻摇,映出他的影子。
“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治伤,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问我。
好像那场刺杀随大雪融化,不留一丝痕迹。
宋潜机不明白:“卫平熬,你又不肯喝。”
“我、我……”蔺飞鸢想说些什么,却见宋潜机抬手。
熟悉的姿势。
他顷刻暴怒:“我自己来!自己来行不行!”
铮铮铁汉,咔嚓一声,自己卸了下巴吨吨灌药,又咔嚓一声推回去。
宋潜机无语,收碗时忍不住提醒:“……既然自己来,张嘴就可以。”
蔺飞鸢沉默一瞬,一脚踢坏竹篱笆:“都怪你这破院子,老子都住疯了!”
宋潜机不客气,一张禁言符贴上后背。
蔺飞鸢张口发不出声音,愤恨瞪他。
看他种水仙、剪枝条、修篱笆。
一天悄然而过,不觉月上西楼,灯火阑珊。
对蔺飞鸢来说,这一天过得太慢,又太快。
晚上卫平来做夜宵,香喷喷的梅花糯米糕串在竹签上,裹满蜂蜜和果仁。
卫平亲自拿起一个递给蔺飞鸢,顺便传音:“明晚子时三刻,三声鸟鸣为信。”
蔺飞鸢喜好甜口,舍不得扔。
他掰下一半,招来墙角的瘦小的花猫:“你先吃。”
没死。蔺飞鸢笑起来,满意地把另一半糕饼塞进嘴里。
土黄小猫轻轻蹭他小腿,发出细弱的叫声。
蔺飞鸢心想,这鬼地方,猫都像狗,粘人又没出息。
冬天地里荒芜,倒不怕菜园被猫狗破坏,所以蔺飞鸢养猫的事,宋潜机视而不见。
……
千渠郡边界,北风呼啸。
卫平训练出的卫队通宵巡防,全盔全甲,步伐整齐。
“纪师兄,又来看阵?”周小芸打招呼。
“我再补一补。你们忙,不用管我。”
苍茫夜色忽被隐约火光照亮。
纪辰放下阵材,眯眼眺望。
火光蜿蜒,来势汹汹。
今日想潜入千渠一探究竟的修士,大多偷偷摸摸,做贼一般怕被发现。
这次来这么多人,是想兵临城下?
“领头是孟师兄啊!”城头猎队弟子放下探镜,高声呼喊。
城外人影应道:“我回来了,开门——”
确是孟河泽的声音。
纪辰不肯撤阵:“且慢!”
孟师兄去接家人,最多带回两架马车,怎么带回一支望不到边的队伍?
队伍中除了四位凡人,全是低阶修士。而且灰头丧脸,身上带伤,足有数千人。
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盯着孟河泽的身影走近,警惕道:“你怎么证明?”
孟河泽举起宋潜机为他铸的剑:“我还要证明,你仔细看看我!”
纪辰摇头:“不行。你设法自证。”
先前他还仔细看过无相法师,结果如何?说明他看人不准。
周小芸见纪辰怀疑,立刻挥手,两排弓弩对准城下。
众目睽睽,情势紧张。
孟河泽没空多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高高举起:“这个行吗?”
那牌上字迹歪歪斜斜,十分丑陋,火光下勉强可辨“打猎高手”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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