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正好有个练手的。”他喃喃自语。
只有散修泥腿子,才会将全副身家带在身上。
久居洞府的修士,平时必轻装简行。
“宋兄说什么?”纪辰随之抬头仰望,“天上有东西?”
却只见残阳西坠,层云渐染。
天城建筑普遍低矮,令长空更显高远、孤寂。
宋潜机笑了笑:“我说,草木从土里长出,人也从土里水里来,修士却争着往天上飞……多奇怪。”
***
华微宗。
云海依旧,月照千峰。
陈红烛明日将闭关,由父亲虚云和一众华微强者护法,冲击结丹。
她不想再做最受宠爱的女儿或晚辈,也不想再陷入乾坤殿上的境况。
闭关干系重大,但今夜她没有在无忧愁殿打坐静气,也没有去摘星台看星星放松。
她只身来到外门。
赵虞平被免职后,虚云提拔心腹担任执事长。新执事长见她来了,忙不迭跟在身后。
新一批外门弟子还未入住,寝舍空荡荡,夜里静得只有风声虫鸣。
春去夏来,宋院门前的鲜花小径凋谢,只余一丛丛繁茂绿叶。
宋潜机离开时趁着夜色,走得极匆促。
因而修真界虽有很多棋手、书画家仰慕他声名,却无缘再见一面,多送一程。
陈红烛没有去告别。他们立场迥异,如同站在一座高山的两边,下次再遇到,只怕是敌非友。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她听说何青青赶去了,但也只说上两句话。
这让她心里有些莫名失落,仿佛宋潜机对华微宗这段日子毫无留恋,即使他每天都过得很自在。
这里遇到的一切人和事,不管打过工、练过剑、买过琴,还是遇见过谁,对他都不重要。
“大小姐先请。”
吱呀一声,朱门大开,陈红烛怔然。
从前怡红翠绿的宋院,如今家徒四壁,月光一照,素净地像个冰洞。
只有新翻的土地,证明这里也曾住人。
新执事暗骂,好个雁过拔毛、鸡犬不留的宋潜机,居然真的一根鸟毛也没给宗门留下!
不对,他还留下了一条新罪名:通宋。
执事长面上赔笑:“那厮凡人出身,手头紧眼皮子浅,什么都稀罕,大小姐勿恼。”
陈红烛置若罔闻,走进院中,四下打量。
最终轻叹:“都结束了。”
不知怅然还是庆幸。
宋潜机没入凡尘,华微宗也该重回正轨。
它依然强大,依然是天西洲第一宗门。
西洲修士敬仰,万千凡人向往,不会被区区一人之力改变。
陈红烛跨出门槛,执事长在她身后合上朱门。
没人注意到,墙角一点翠绿顶着月光悄然冒头。
两片芽叶不足针尖大,埋在土中,极不起眼。
宋潜机没有留下一根草,却遗落了一颗种子。
他离去后,华微半夜落雨,这颗不起眼的树种破土发芽。
新一批外门弟子,今夜正在外门广场下船。
年轻的面容每张都相似,怀着一步登天的梦想,闯进异彩纷呈的修真界,踏上你争我夺的登仙路。
第69章 结束痛苦
夜已深了。
仙官府各院灯火渐熄, 人声渐静。
千渠郡沙尘大,月色并不明朗。蕴光朦朦胧胧透过云层,像弟子们缥缈的梦境。
宋院众多草木没有睡, 它们初搬新家, 正在陌生的土壤里默默扎根,努力呼吸新空气。
常言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草木与人一样,琉璃罩中个个娇贵稚嫩, 真正到了穷山恶水的境地, 也得埋头走出一条路来。
石桌上一点幽微烛火, 在风中闪烁飘摇, 对弈两人的面容也随风忽明忽暗。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质地温润的黑白子,端坐的宋潜机,擦汗的纪辰。
纪辰每走一步,必深思熟虑,反复计算。
他的计算仿佛无用功, 他们连下三局,每局他都被杀得落花流水。
但他依然觉得有趣, 仿佛一扇大门缓缓打开, 自己正走进全新的世界中。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废物。
宋潜机其实并不轻松,术业有专攻,引未来的大阵师入门, 总怕耽误对方的天赋。
因而他尽量少说, 更多让纪辰自己去想。
风中只有虫鸣声、清脆落子声, 偶尔灯花炸裂, 噼啪作响。
宋潜机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今晚先下到这里。”
纪辰正在兴头上,不舍地离开棋盘:“打扰宋兄多时,是该告辞……”
“等等。”宋潜机从怀中摸出一本没封面的册子,翻到某页,指给纪辰看。
“这是棋谱?”
“是阵法。棋鬼留下的阵法秘籍。”
纪辰惊愕道:“那可是宝贝。宋兄要教我设阵?”
他借着幽微烛火看了看,苦笑道,“宋兄待我好,用心良苦,但下棋我还是一知半解,恐怕学不会这么难的东西。”
多年学书画符箓不成,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宋潜机安慰道:“并不难,用阵材调动灵气,掌控空间,就是阵。”
他指尖点了点泛黄的纸页:“今晚我们先学‘困阵’,如果有人来了,你替我用这个招待他。”
“好,宋兄请教。”纪辰郑重点头。
人有时越紧张,越容易走神。
纪辰努力集中精神,却忍不住想这大半夜,什么人会不请自来?
要设困阵,来者一定是敌非友。
自己今夜纸上谈兵初学阵法,怎么敢实战迎敌?
宋潜机看出不对:“怎么了?”
他坐立不安,低头抠手:“要是我出了纰漏……”
宋潜机笑笑:“我替你兜底啊。”
纪辰蓦然抬头,怔怔看他,直到眼圈微红。
宋潜机一惊,阴影再度降临,心想不是吧,又要哭?
我又哪里做错?不如我先发制人,先认个错?
纪辰却低声道:“这话,只有我爹对我说过。”
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何曾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无论做什么事,闯多大祸,从来没怕过,因为知道有人站在背后,永远替他兜底。
……
子夜时分,朦胧月影变得清亮。
一只巨大蝙蝠振翼,飞过围墙,落入重楼叠殿间。
翅风如刀,枝头碎叶飘飞。
等它落地,一张脸露在月光下,显出不屑神色,原来不是什么蝙蝠,竟是个人。
赵仁收敛气息,一步步走入小院,心想姓宋那小子也没什么大本事,没能收服护府大阵,自己还不是来去自如。
这院子表面荒废,其实设有隐蔽阵,可隔绝神识窥探。而他宝库的入口正在井下。
不知宋潜机发什么疯,短短半日功夫,这里已经改天换地,种满蔬菜花木。
他能感觉到宝库入口未开,想必里面的东西仍纹丝不动,这让他放下心来。
赵仁脚步无声,隔着一重紫藤花架,隐约看到宋潜机的身影。
花影绰约,那人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好像赏月时睡着了。
他睡着后,偏瘦的身体陷入躺椅,才真正像个十五岁的稚嫩少年。
赵仁正要入井取宝,忽然心思一转。
宋潜机惹下大麻烦,家族和宗门都恨不得除之后快,却迟迟无法下手。
原因很简单,一来他名望正盛,杀他不占道理,二来他背靠大山,杀他怕被报复。
明面杀不得,又一直没有暗杀的机会。
白日里,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自己离开千渠郡,没有人见过自己折返回头。
月黑风高夜,此院恰好有阵法,此时除掉落单的宋潜机,神不知鬼不觉。
对家族、对宗门都是大功一件。
宋潜机身上好东西可不少。圣人留下宝物虽是大机缘,却太显眼,拿了恐怕麻烦无穷。
但那二十万灵石没写宋姓,谁拿到就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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