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一众长老供奉感受到山顶气息变化,一齐收了谈笑。
剑拔弩张。
虚云真人冷汗涔涔,几乎手脚并用奔向山顶,立在亭外行礼:“请二位圣人体恤,请三思!”
如果在华微宗动起手,几个摘星台够砸?地崩山摧,宗门大阵能不能防?
“让他自己选!”棋鬼忽大喝一声,“你我各凭本事!”
“好,就让他选!”书圣拂袖,转身下山。
第56章 百般不如
书圣走出亭外, 忽然回头,问道:
“此诗最后一句, 少了三字,他是没有写,还是写在别处?”
棋鬼不说话。骊英微微一颤,手在袖中拢着札记小本,却道:“没有写。”
她已将“种土豆”那页纸撕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谎。
书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纪辰连忙跟上, 差点被自己过于繁复的法袍绊倒。
“走!”棋鬼带着骊英、清微两人,从另一侧下山。
两人有同样的目的地,偏要走两条路。
等他们背影消失,虚云真人起身, 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书圣与棋鬼因何相聚,又因何不欢而散,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从宋潜机在乾坤殿上喊出“冼剑尘”的名字开始,他已第三次出现这种预感。
华微宗内, 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恰在此时, 他收到了女儿陈红烛的传讯符。
“乾坤殿与诸位峰主、长老一叙,有要事相商。”
流云聚散, 摘星台短暂的空寂后, 又迎来一批年轻修士。
他们神采飞扬,不少人激动地一夜未眠。甚至想提前赶来, 却怕惹圣人不喜。
终于等到辰时二刻登顶, 却见摘星台人去楼空。
“不知圣人请我们看什么?”
“这边刻有四句诗!”
赵霂与卫湛阳最先抢进亭中, 也最先看清石桌刻字。
赵霂摸了摸凹陷石痕, 微微一震:“并非刀刻,是有人用极柔软的小笔写上去的。”
又有人问:“难道是书圣写给我们看,希望我们观摩此诗,领悟他运笔真意?”
卫湛阳摇头:“我家中收藏有书圣真迹,他老人家字迹遒劲有力,神韵如浩瀚大海,气势如神威天降。此诗第一句字迹飘逸灵动,如春风中柳絮飘荡,绝非书圣所作。”
“拟将春风添醉酒。”有人念罢,纳闷道,“一首打油诗,还未写完,有何看头。”
“妙极!”一位书院的符师激动道,“第一句,‘春风’二字气若游丝,‘醉酒’二字时断时续,持笔者醉态跃然而出。轻灵潇洒中笔力入石,意先于形,形散而神不散……”
许多人起先不以为精妙,经人指点,越看越觉得那笔迹透出无法言说的气韵,方知是自己眼力有限,才看不出名堂。
另一位符师道:“第二句笔力由轻转重,却似河流涨水般自然,毫无匠气,‘万事休’的‘休’字一捺,如名士迎风挥袖,送别浮云。我认为这句最妙!”
“不,当然是第三句最好,‘天下英雄谁敌手’,大开大合,霸气无比,如巨人持刀劈斩天地。”
一时间争执不下,纸墨乱飞,争先拓印、临摹石桌字迹。
名家好字便是帖,此诗被人们称为“英雄帖”。
“原来书圣请我们来看,说谁能胜过,便可做他亲传弟子,就是要我们心服口服。”
说话的是卫湛阳。他说罢,低头下山。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看“英雄帖”,也不愿回忆失败。
忽有人道:“如此好字,不知是谁写的?”
“英雄帖中‘醉酒’二字,与鸡蛋帖笔意相似,必出自一人之手!”
昨夜乾坤殿上,纪辰被纪光揭穿,竟亲口承认自己根本不会写字。
既不是他,又是谁?
众人茫然四顾,看谁都不像。
有人叹息道:“书画试上,我坐在纪辰前桌,听他因‘鸡蛋’拍手称快,还回头瞪他一眼,哎,早知今日……”
忽被人打断:“你坐他前桌,他同桌是谁?!”
场间倏忽寂静。
直到有人轻声说出那个名字,犹带不可置信的迟疑:“宋、宋潜机?”
虽不愿相信,但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了。
赵霂岩壁留书后,带着赵济恒前去挑衅,后者先嘲笑宋潜机画的野花,再扬起纪辰卷子,笑话上面只有一个圆圈。
英雄帖的作者,竟然就是华微宗外门弟子宋潜机!
难道书圣真正中意的传人,就是宋潜机?
一群人凑在一起,剥茧抽丝,终于拼出真相。
“不会吧?真是宋潜机?我记得他根本不是符师。难道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你看不出来,说明你眼光不行,我早知他绝非池中之物!”
“喂,当时看野花,笑得最大声的就是你吧?”
孤高的摘星台,从未如此热闹。
只有赵霂呆怔。
他第一次见宋潜机,是在瑶光湖外的水榭,他画了美人图,却被美人忽视。
第二次见面,是在彩石溪畔的书画试,他在岩壁留书,风光无限,却被书圣忽视。
他一直以为宋潜机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对方只是个一时走运的外门弟子。
今日方知错得离谱。
但为什么自己从小苦练,不如别人随手写就的打油诗?
凭什么自己苦心钻研,模仿书圣年轻时的姿态,不如别人摸几块石头,画一朵野花?
他双眼直直瞪着石桌,脸色惨白,唇边竟溢出血线。
却只顾挤出人群,失魂落魄地奔进山林。
摘星台热闹依旧,议论声更大。
“他这‘求仙不如’之后,少了三字。全诗点睛之笔,为何不写?”
如琴试惊世一曲未完,弦已崩落,令人遗憾。
“但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求仙更重要?”
书院的书生摇着折扇:“诗云‘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依我看,最后一句应是‘求仙不如长相守’。”
“未必,此诗意境开阔,怎会拘泥于区区情爱?”另一位符修道,“我猜是‘求仙不如写张符’!”
答案纷纭,有人一本正经的分析,也有人剑走偏锋地瞎猜。
“求仙不如求气运”、“求仙不如求发财”、“求仙不如求抱走”等等。
最终人们得出结论:
“纵有百般不如,也不如留空三字,任由临帖者抒发心意。琴有未完之曲,书有未尽之诗,残曲残诗,应称‘登闻双绝’!”
……
宋潜机浑然不知危机将至。
他正劝自己振作、坚强:
“就算喝醉,也没耽误下山种地之事。”
他给每株花草浇过水、翻过土,检查花架是否牢固,掩埋凋谢的枯花败叶。
最后站在檐下,贴上新的聚光符。
缸中嫩荷初发,像一枚圆圆小小的青铜钱浮现水面。
宋潜机摸摸储物袋,摸出几颗花纹绚丽的雨花石。
这便是他参加书画试最大的收获。
“扑通。”
小石落水,天光云影和他的面容霎时粼粼生波,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碰了碰钱叶,轻声哼唱:
“一颗红啊一颗绿,红红绿绿催新荷。一个郡啊一个郡,一生一世种不完,种不完!”
两只白肚喜鹊落在花架上,争相啼鸣,好像应和他。
“种什么种不完?”门口有人问。
宋潜机循声回头。
见一人身着玄衣,直径跨进门槛。
不请自入。
随此人进门,喜鹊静默,草虫不唱。
满园花木招摇间,气息微妙变化。
蓬勃的春日生机,仿佛蒙上一层冷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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