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一位干瘦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被儿子搀着左臂,正站在新任司农刘二身前,缓慢又轻飘地叹息:
“现在给村里小孩讲树林,他们都不信。谁知道那年怎么回事,有人说,是有一任仙官施法,坏了风水……”
搀扶老人的中年汉子大惊:“爹,咋能说仙官的不是!”
老人依然双目混浊,也不惊恐,麻木地下拜:“是是,我老糊涂了,快该死了,司农大人饶我儿一回吧。”
“不敢不敢。”刘二木匠急忙把人扶起来。
他即使换了新袍,戴上高冠,也很难把自己当司农老爷。
他好像还在做木匠,语气像询问订木具的客人有什么需求:“张老族长,咱们这次来呢,主要是看看地,再看看大家有什么需要的。
“上次送来的粮食,能不能吃到今年秋收?鸡鸭崽子养得活吗?地里有没有虫灾?至于以后怎么办,都要听新仙官安排。现在大家伙想说啥,就说啥。”
村民们怯怯地跟在族长身后,一个个干瘪黑瘦,像一根根竖着的包谷杆。
他们有的跟刘木匠打过交道,见他还像从前一般,没有官老爷架子,胆子便大起来:
“那新仙官到底啥意思?”
“我听说从前那么多税,都要作废了。是不是要交新税?”
“乡上有人说,新仙官喂饱我们,是为开坛祭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乡上换个小吏,都要在村里剥下一层皮,何况是最大的仙官。
新仙官反常的举动,让整个千渠像过年,村村户户欢欣庆幸。
好景不长,匪夷所思的各种流言传开,像一块大石头落下,打散欢乐气氛。
“谁说要交新税?土地百亩以上的地主,才交‘田亩税’。祭天更是胡扯,你们不信,可以去天城看,神庙锁上了,谁都不许进去拜,祭天都没地方祭。”
“你说神庙锁了?”老族长忽然握住刘木匠的手,“再不用上供了?”
刘木匠一惊,没想到他昏沉干瘦,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新仙官上任第一天就锁了,他是好人,发粮发鸡,咋不念他点好?”
村民们嚅嗫着说不出具体理由,表情尴尬犹疑。
刘木匠郑重道:“你们村里的田地,仙官已经施了法,谷子明天早晨就能出芽!”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锅。
今年缺水,土地硬得几乎犁不动,全村都着急上火。
老族长再次握住刘木匠的手:“真的!”
刘木匠道:“我亲眼见过仙官施法,你们可以去隔壁村问,他们的豆子已经发芽了。我要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后半句他急得发毒誓,村民们气氛一变,喜不自胜:
“仙官是不是坐在天城的云楼上,手指一点,就给咱们土地施法啦?”
“真是仙人本事啊!谢谢仙官,谢谢司农大人!”
老族长指了指不远处,纳闷道:“那个年轻后生是谁?为啥那么多人都围着他?”
被他一提,众人顿时起了好奇心:“对啊,昨天就见他在村里田上走,大半夜都不睡,一直晃悠。今天一早,他又在村外这枯林晃悠。”
刘木匠转头望去,怔了怔。
一片枯木间,一道人影半跪在地,缓慢抚摸干硬土壤,神情认真。
他身旁站着十余位年轻人,都望着他,莫名像一群子女环绕父亲。
然后那人站起来,招了招手,身边人适时递上铲子,他便开始挖坑,像要种树苗。
刘木匠见此情景,眼中情绪变得复杂,崇拜、尊敬、感激几乎满溢而出,隐约还有一丝自豪。
但他没有回答,只说:
“等我们走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
宋潜机每到一个处,先摸土地。
为了防止被人跪拜,他没有透露身份。
刘木匠猜测新仙官行事低调,每次等他即将离开,才会告知当地村民。
见宋潜机动手,纪辰也拿起铲子挖坑:“这片枯林还能种什么?种谷子还是种豆子?”
“不种粮,只种树和草。”宋潜机说。
纪辰感叹道:“这么一大片地,可惜了。”
宋潜机觉得很正常,种什么都是种,快乐不打折!
原本这片树林就为千渠郡防风当沙,是一道天然屏障。
并不是每片土地都应该种粮。
千渠地广人稀,比一百座华微城还大。后者人口多达百万,千渠只有区区十万。
真正有人耕种、能结出粮食的土地,本就少之又少。
有的贫瘠缺肥,有的干硬缺水,有的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闹黑沙暴和旱灾,还有的沟壑纵横,路都挖不出来。
如今千渠,亩产极低,五毒俱全。
大肆开荒,结果只会越开越荒。修复屏障、保护水土、蕴养灵气比开荒更重要。
宋潜机与不死泉越来越默契,但他还不能真正使用这等天地至宝。
他悄悄取出的,只是飘出瓶口的灵雾。
灵雾滋养他经脉,最终顺着他指尖,飞速浸透土壤。
沉睡的土地仿佛被唤醒,生机从无到有。
他喜欢创造生机,这种成就感与播种、收获类似,令他满意地微笑。
“创造生命,比毁灭生命更难。”
宋潜机又想起这句话,这是上一世一位老和尚告诉他的。
对方四处讲经布道,他不以为然。重生种地后,许多他不认同或不明白的话,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不知可会再见那个云游的老和尚?
这念头一闪而逝。但就像想见“救世主”卫真钰,他没有非见不可的执念。
纪辰和其他外门弟子第一次看到时,只当宋潜机将体内灵气注入土地,震惊不已。
有人提议:“我们一起来,好让宋师兄省一点。”
宋潜机坚定拒绝:“我练的功法与众不同,你们这样做没有效果,只是浪费灵气。”
背地里大家讨论这件事,不免带上苦情色彩。
纪辰摇头:“宋兄为千渠鞠躬尽瘁,我实在佩服。”
纪星:“他这样为千渠,千渠人还不怎么领情。”
周小芸安慰道:“前面历任仙官把百姓骗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咱们刚来,发发东西,让人吃几天饱饭,就能建立信任吗?天上掉馅饼,总会怀疑是陷阱吧。”
苦情之后互相打气。
丘大成:“宋师兄棋书双绝,何等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尚且下地锄田,我等所为,不足道哉。”
徐看山:“千渠从前是宝地,如今落败至此。修士们找风水宝地算什么本事?我们能自己造一个!让千渠在我们手上重聚灵气,恢复生机。”
有宋潜机“以身作则”,外门弟子们众志成城,不管入村送鸡,还是入林打猎,都仿佛在做一件改变世界的大事。
宋潜机放下铲子,招来他任命的新司农:
“我走之后,请告诉大家,之前发下的树苗可以栽了。秋收时会有人来验收,每活一棵树苗,奖励二两谷子。”
刘二连连点头,同时在心中飞速计算,如果栽下的树苗侥幸都能活,那这个村今年不用种地,单靠种树都能填饱肚子、存下过年的余粮。
新仙官太仁慈了。
“您要休息吗?”刘木匠恭谨地问,“您已奔波半月。”
他与外门弟子打过交道后,便知道修士从前也是凡人,与人斗法也会受伤,仙法并非无穷无尽,使用过度一样会疲累。
新仙官四处施法,消耗一定很大。
“去下一个村。”宋潜机干劲正足,挥手,“上船!”
紫府中不死泉响应他心意,嗡然轻鸣,焕发七彩蕴光。
宋潜机带队走遍千渠。
很多年后,这段经历出现在刘木匠的晚年回忆录——
《与神王同行》的开篇。
已经识字且博学的刘二笔耕不错,在书房彻夜不息的烛火下,用质朴通俗却真诚的文字,写下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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