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妖界根除晦气?
任由其自然滋长不就成了?
谢忱山面对魔尊,倒是没有在友人面前胡搅蛮缠,淡定颔首:“不错,我确实不喜欢妖魔。”
同样被归类在魔族中的魔尊并未对这句话有任何反应,紧接着问道。
“那,为何?”
他似乎对这个谜底很感兴趣。
修者的道体都能自净,更别说还有种种妙法,谢忱山那一袭灰袍,倒是从未变过。他展了展袖口,就像是每一个漫不经心的人都会做的那般疑惑地扬眉,淡笑着说道:“魔尊似乎对我的过往很感兴趣?”
谁不对无灯的过往感兴趣?
这般天生佛骨,也不知是何家滋养出来的,必然是积德行善的门第,才能有幸诞下这般奇珍之人。只是不论再查再探,也只能得知他的本姓为谢,是华光寺道嗔大师接引入门,拜在华光寺主持的门下修行。
只是不知为何,无灯时至今日,犹未剃度皈依。
虽说那一身僧袍与佛修的本领便是其身份的指明,可总有那爱碎嘴的嚼舌两句,便是些风言风语的话。只不过大多数修者对他还是佩服的,有求于他的,那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二言。
只是,以谢忱山元婴的修为,想要强掳、觊觎其血肉的不是没有。
至今犹然安静,只不过是因为……有过一回。
他当真被挟持带走。
只是在十数日后,谢忱山便披着血淋淋的僧袍,一步一步踏出其人之洞府。
血香在鼻,白骨森森,他抬眸望着洞府外那些不知算是及时赶到,还是只不过在惴惴期待分一杯羹的“大善人”们,把一具残尸抛在了地上。
那是无面魔。
从炼狱里爬出来的东西,天生便没有脸皮,只做空白。修为越高,他替换的脸皮就更多,那自然是一张张精挑细选扒下来的。
可再怎样……那可不是自己长的。
无面魔除非修为炼化到最后一重天,不然长不出属于自己的脸。
那无灯的名声闯入他耳后,便让无面魔起了心思。
他想。
只消吃了无灯,炼化了他那身血肉。
以无灯能活人白骨,救人无数的能耐,怕是……也能让他更上一层楼。
确实不是没人试图对谢忱山动手过。
无面魔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谢忱山偏头,那张普通的脸上镶着一双黑漆漆的眼,幽沉冰凉,可他嘴角是带笑的。他捋了捋残破的僧袍,懒得去理那湿漉漉往下滴溅的血。
来往的有人妖魔三者,后两者为那味道痴迷。
却蓦然清醒在谢忱山薄凉的嗓音中。
“我这身血肉,我爱舍谁去,便舍谁去。若非我愿……”他斜睨其下残尸,轻笑着说道,“佛骨血肉,也可成世间剧毒,穿肠而过的滋味,想必无人想体会。
“是也不是?”
敢直视他眼的,寥寥无几。
那日谢忱山大笑而去,至此,修界无人再寻他的麻烦。
而他也随性走到了今日,被魔尊好奇着从前的往事。
面对谢忱山的话,魔尊先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其后又蹙眉,似乎觉得那不尽能表达他心中所想。谢忱山却也没有等他继续思考话语,而是反问道:“那魔尊不如告诉我,为何想要学着做人?人,妖,魔三者各立于天道之下,各族之中,有长处,亦有短处。虽然普通人族确实是容易遭受妖魔侵袭,可反从整体而言,三族却是不分上下,从未有高低之分。”
学,觉悟也;亦作教育也。
不论从哪个字面上理解,都带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学习与听从。
堂堂魔尊,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对魔尊来说并不难答,或许早就藏着这个答案,只待有一日有人提问的时候,他被迫不及待把它掏出来,捧到某个人的面前。
“我有,人。我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卡壳了一下。
侧过身去,不看着谢忱山,磕磕巴巴地说道:“等,魔尊变成了人,找到,他,同他说,是良人。”
魔尊至今对人族绝大部分认识都来自于谢忱山。
良人此句,莫不是当初……
“魔尊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谢忱山没有笑他。
红眸浓稠得仿佛此刻便要滴血,魔压威迫得狐山的妖狐们都瑟瑟发抖。当初妖魔大战的时候,他们狐族虽不是最前线的战士,却也有过不少妖狐参与其中。
如此森冷的魔压,他们如何不知道便是魔尊!
魔尊……魔尊来了妖界!
“良人,便是希望,一生在一起的,人。这是,谢忱山,与魔尊说的。”魔尊只有这个还是换不太过来,偶尔记得,可大多数时候记不得,总是该不清楚指代词。
谢忱山微愣。
人与魔……
别个便罢了,三族虽然互有仇怨,可彼此间也偶尔结亲者。
可谁又能承受得住魔尊的爱意呢?
不。
谢忱山平静地看着魔尊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头魔甚至不懂什么叫做.爱。
这不过是生搬硬造他所说的涵义,又扭曲了其中的理解罢了。
“那人可当真是……”
谢忱山掩住下文不言。
不幸啊。
魔尊答了谢忱山的问题,便执拗刻板地也要他回答。
就好像是刚学会这般规则的孩童,你一个,便要我一个,我说了,你也要说。如此,才算是等价交换,才是不亏。
谢忱山堪堪忍住无奈的叹息,这甚时候起,魔就纠结起这公平,与不公平来了?
“我八岁入寺。”
他冷不丁地开口。
翻滚的魔压顿时止住。
“在华光寺修行,待修为足够,下了山去。师父命我先探探亲,我便去了。”
他还记得当时,是个下雨天。
就同阿耶阿娘送他去了那人间华光寺的日子一般。
“不过正巧赶上……”
三族相互生活,虽然彼此都有界限,可偶尔总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某处突地裂开缝隙,便可能咕咚掉下来魔族妖族,而人族也偶尔可能就这么穿过缝隙,去了不知何处的妖界魔域。
只不过这次是妖魔来了人间,而遭罪的人中,便有谢家。
他们原本安静地生活在谢家老宅。
当年一个八岁孩童的话,不知是阿耶,还是阿娘,终究有人听了进去。
他们有了个弟弟。
取名叫谢忱水。
小名叫二宝。
比起京城的繁华,老家总归是朴素。他们就住着两进的宅院,左边的院子,没有人住,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摆着书,摆着花草,连床铺都有条不紊。
尽管从来没有人归来。
当谢忱山看着那湿润未干的血迹洒满左院纯白破漏的窗纸时,他有些奇怪地捂住心口。
常挂着的笑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当年他舍了个干净。
一身血肉心骨,全还给了父母。
只是,有些东西斩不断,也还不干净。
第21章
一团、亦或者一根黑雾猛地弹了出来。
魔尊不懂。
如果他是人,现在他便知道最该做的事情,或是安慰,或是无言,总好过在这个时候冷不丁地拍上谢忱山的肩膀。
那一瞬,从未对魔尊露出锋芒的佛修长发飞扬,下意识灵气化杖,断了那根意欲靠近的触须。
谢忱山蓦然转身,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
魔尊不痛。
触须、黑雾,怎么称呼都好,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压根就没有痛觉。
他吞下那溢散出来的黑雾,眼珠子机械地滚动了一下,从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在观察着谢忱山。
那听起来有些奇怪,就好像……皮囊终究只是皮囊,披上人皮,包裹在这层人皮下,也始终是头凶兽魔物,潮湿到有些粘稠的视线紧紧地黏在佛修身上。
视线宛如实体,令人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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