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长生,却永远不得寸进。
“无灯,你天生佛骨,生来便有异像。天道对你必有安排,此遭你有感而孕,未尝不是开始。你想要借大因果来扰乱命数,并非不行。然你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谢忱山闭眼。
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推演得出这腹中孕育的存在,或许需要三年方才得生。
可冥冥之中,谢忱山却很清楚,倘若什么都不做,倘若魔族一直都是那个懵懂无情的模样,那三年之后孕育出来的也不过是死物。
在谢忱山猜到他孕育的是魔尊的心的时候,他同时也猜透了要孕育成功的条件。
多么可笑。
那颗心要当真活过来,自然需得魔尊也有情。
亲情,友情,爱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愫,总归是在无中生有出那么一点情。
可倘若无心的魔尊当真有了情,那又算什么?
残阳落在禅房,碎光在谢忱山的鬓发上滑落,只余下浅浅的淡影。秀美的面容半边落着余晖,半边却掩在暗色中,唯独眸子清亮异常,嗓音清冽淡然:“师父是知道我的脾性的,我向来最喜欢做‘正确’之事不是吗?”
无妄幽幽:“何为正确?天道属意,便不是正确吗?”
谢忱山朗笑。
“可我是人啊,师父,人,自然有人的理。自愿慷慨赴死,那是豪杰英雄;可威逼旁人赴死,那便是谬论了。”
“一人,一魔,与天下比?”方丈挑眉。
“那也得他愿意。”
谢忱山答得毫不犹豫。
无妄叹息着说道:“怨不得你和孟侠能成为好友。徐长天那蠢物偶尔来信,也说他徒弟的脑子不开化。我瞧着你与他一般愚钝。”
穿着住持袈裟的小和尚一边无情吐槽,一边在手掌幻化出一卷如同卷宗般的物什。
那看起来当真是最普通不过的经书,朴素异常,蓝色的封面甚至涂抹着潦草的字迹,勉强辨认出“经”字来,其余的便难以看清了。
“无灯,你打开了,可就不能后悔了。”
谢忱山恭敬地接过来:“谢师父提点。”
他安静退了下去。
待数日后,午夜,禅房。
无妄猛地睁开眼的时候,他便已然感觉到一股相近的气息正在寺中吞吐着。
住持方丈安静遮盖住所有的动静,暗自给谢忱山护法到了天亮。
直到卯时三刻,仿佛耳边有一声清脆的“啵”声——
无妄敛眉。
“我,我没明白。”
在住持方丈的讲述中,赵客松颤巍巍地在寂静中提出了问题。
“那时候,大师分明不确定魔尊会不会有情,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甚至压根不知道他会在日后对魔尊也有点那意思,就贸贸然学了那部经书上的功法,那岂不是平白无故摊上大事,担上大因果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客松不知他在无意间,泄露了他对谢忱山和魔尊之间关系的看法。
中年僧人的面容有些愁闷,却轻声细语地给赵客松解释。
“许多年前,在无灯被送来华光寺前,他曾经送了亲生父母一句临别赠言。他,‘回去后,莫回主家,回祖籍住去罢。’因为这话,他的父母回了老家,躲过了京城谢家的衰亡。他那少之又少的冥冥有感……”
嗔望向赵客松身后的大鸮,轻声说道:“与你的小宠是有些相似的。”
谢忱山的坚持,才是无妄应承的缘由。
若重回百年,再把赵客松这个问题甩在谢忱山的面前,他或许会笑得前俯后仰。
他看到了什么?
谢忱山想。
大抵是魔尊望山望水,却不敢望向他的那一瞬。
那不过是无数岁月洪河中的一瞥。
只是一刹那,却让谢忱山得了趣,生了兴味。
好奇是一切事物的开端。
好奇啊。
好奇那魔物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好奇那魔物会生出怎样的情,好奇那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也同样,在好奇天道究竟打算如何?
“啪!”
一声脆响,众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小谢面无表情拍掉了不知何时跑到他身前的无妄方丈的手。
嗔好笑又无奈:“师父就莫要逗弄小师弟了。”
无妄悠悠地说:“无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不杀你,谁也不知道。可当他带你去沧州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谢忱山带魔尊来寺中的时候,无妄就已然看出魔物那欲发未发的情,将会是爱。不管是怎样扭曲的,偏执的,充满着恶意的爱,那都是催生的萌芽。
也足够了。
布下补天阵确实需要魔尊的一部分,可并不非得是血泪。
不一定非得去沧州。
无灯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灰泪也好,触须也罢,都已是足够。
谢忱山是真的想要让魔物体悟各种人间情感,方才特地走了那么一遭。
“天道有常,故有我,也有谢忱山。”一直安静听着无妄讲述的徐沉水血眸微凉,“我之命数,便是为此间天地带走晦气根源,魂飞魄散。他之命途,便是这场大造化大功德。”
魔物的嗓音冰冷。
“只是他不愿。”
此与彼的差池,便是生与死的彼岸。
无妄哈哈笑起来,那小小的孩童身体蕴含着无比的力量。
“你说得不错,他打小看着温和乖巧,实则再是乖戾薄凉。他不愿,不惯的事情,便是天,也难强压他的头颅。”
谢忱山不乐意,便强要扭转这因果,送魔尊一场大造化!
所以那部经书法门,在最后关头来临之际,便也成为颠倒的重中之重,正是有了其上强悍的大因果,才让谢忱山最终得偿所愿。
只不过……他之所愿,却是许多人的不愿罢了。
“大师,难道就那么爱魔尊不成?”
赵客松没意识到他已经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其实在这华光寺内,面对一众佛修和尚,这话多少是有些亵渎了。
然无妄却笑着摇头。
“这话,便等将来你们亲自去问他罢了。只不过无灯那性子,若当真一点情谊都无,倒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他蓦然望向徐沉水,语气幽凉地说,“他不乐意,便强扭至此,搅和得这世间如此混乱。却也不是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而你如今,已经寻到他的退路了。”
白象自上界带下来的功法玄妙奇特,附着无上因果。
倘若修习一二,便也无形中承载着那因果,因着那大因果过于强横,哪怕彻底陨落,也有可能循着那因果之线,重新寻回那些碎落的魂魄。
然这须得是一个与其命数紧密又息息相关之人。
唯有徐沉水。
他耗费了无穷的代价,方才堪堪拉住了那些将要散入彼岸的魂魄。
正是有他那些诸多的牵绊缠裹着那一丝丝因果线,方才一点、一点把散乱碎裂的金色碎光给重新接引回来。
当第一处碎光被拉扯回来时,正巧落在了魔物身上。
极致的喜悦让他毁掉了褫,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护住那小小的碎片。
“只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妄背着手,饶有趣味。
他知道该如何做,可在天束缚下,他不能主动告知徐沉水。
这一切需得是在无知无觉中进行的。
所以无妄才生气了整整百年。
谢忱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信心,才敢下了这般大的豪赌?
倘若赌不赢,他那陨落的命数下四散的魂魄入了彼岸轮回,也只能得生生世世活不过双十的潦倒残破之命数!
“我找不到他的尸身。”魔物蓦然说,他踱步在小谢的面前蹲下来,苍白俊美的面容与小谢平视,一人一魔对视许久后,小谢从嗔的怀里钻出来,慢吞吞走到魔物的身前。
八岁的孩子背着手,认认真真地看着魔物。
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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