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没接这话,心里生出一丝怅然。
“芳妈要是在,也会这样的。她虽然一直放养我和迟雪,但其实心里最怕我们走歪了。她总说要多看点好书,多理解人,多理解复杂。对人对复杂理解得多了,就不那么容易人云亦云,对世界保持最大程度的善良。”
宋蔚然听了沉默少顷,然后轻轻地回“我明白”。过一会儿,又“唉”一声叫我。
我看过去,她的表情有几分规劝的意思。
“你都和迟雪相处那么久了,是不是应该告诉他芳妈怎么死的了?还有书店的事,先前你不愿意平白问他要钱,现在你拿也拿了,他总有权力知道这个店是芳妈的遗志吧?”
这确实问到我心里来了。
退一万步说,向美芳都是迟雪的养母,我是他兄弟。他回来了,彼此相处这么一段日子,我也实际上接受了他的归来,确实应该告诉他一些家里事。
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时机和方式都没有头绪。
见我不吭声,宋蔚然又问:“你不会真的觉得,共事一个月你俩就又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吧?你看看他今晚的样子,他要是跟你煽煽情,你舍得轰他走?”
句句点死穴,我无可反驳。
“再说吧,拍完再说。现在每天见面都是工作,没有精力处理私事的。”
宋蔚然不置可否,只道:“你们自己家事自己处理,我是做好搬出去的准备了。”
“瞎说什么呢!”
有些事情如果不提,也就那样,提起来了便难免不挂在心上。
我了解自己,既然已经默许迟雪来家里,其实就是重新接纳了他的家人身份。
在我们家,家人之间都是坦诚贴心的。向美芳的教育根深蒂固,我做不到再对迟雪拒之千里冷若冰霜。
宋蔚然也说得对,他那个样子——那个对一个家充满眷恋、小心翼翼享受,小心翼翼高兴的样子,我根本无法忽视。
所以,戏拍完之后各走各路,全然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现在我真正应该要考虑的,是如何安顿这个归来的亲人。
好几天,我只要看到迟雪,就忍不住发愁。
“向程——”一本本子叩打在我手上,抬头望去,对面令我发愁的人正皱眉瞪眼。
“你在走神什么?今天这段戏这样改,你看怎么样?”
“哦……”我低下头看手里的本子,里面整整一页是新打印的。
这两天我们俩的对手戏多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是真觉得那些桥段细节该改,还是以权谋私,差不多每一场都在之前的本子基础上进行了调整。
“我没什么问题。”浏览罢他指出那一段,我表态道。
“那说说你的理解,两版都说说。”
那是一场关山视角的戏,他与濒死的父亲、年轻的恋人共同相处已经有相当一段日子。父亲越来越虚弱,他们守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像是独处。
一个暴雨午后,天气疯狂而压抑,顾白明显很烦躁,在伺候完父亲换药之后就去洗澡了。
老房子,不太完好的浴室门,恰好能望见半个身影的缝隙。关山坐在远处,全程盯着顾白洗完一个澡。
原版剧本上,顾白不知道自己被窥视。
修改后的版本,顾白知道。
非但知道,还故意洗了很久,洗得又清纯又轻佻,把本来属于一个人的悸动和自省,变成若有似无的相互勾引。
从故事角度看,这无疑更具戏剧张力,矛盾冲突也更强。这场戏要是拍得好,必然成为全片名场面,引人无限遐思,收获无数讨论。
但我很难不去想,这难道不是迟雪的私心吗?我要在里面光着洗多久,洗多少次,供他以拍摄之名窥探、臆想?
“我的理解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在这场戏里怎样都是一个工具,只看你想让关山觉醒和理解,还是想让关山迷失和沦陷。”
我说完,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眼睛定定看着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目光重得像某种沉重的实物,整个压在我心上。
我几乎承受不住与他的对视。
“轰隆——”忽然间,外面打了个雷。
安排今天拍这场戏是看准了天气预报的。迟雪要实景,要实情。现在,实景实情猝不及防地来了。
他终于缓缓移开目光,视线越过我,抬手对场务问道:“都安排好了吗?这场不排练了,准备直接开拍。”
我的心蓦然揪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星期五晚上。
第21章 你放开我,回自己房里去
雨一直在下,花洒的水也一直在流,全世界都湿淋淋的。
对着我拍摄的镜头有三个,一个在上方,一个在门口,一个在外面拍远景。我浑身赤裸,唯一似乎可以蔽体的就是水。
洗澡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正常来说,我只要稍微利用一下自己的身材优势,在动作里添加几分情绪,就不会太难看。
脱衣服开拍前,我还特地在镜子里端详了自己。
也许是因为顾白正住在我的身体里,那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比平时的我更脆弱。尤其是眼睛。
小时候向美芳说我长了一双小动物的眼睛,我不懂,这阵子有点懂了。
当它是向程的眼睛时,就和大街上任何一个庸常碌碌的男人一样,除去形状好看些,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当它成为顾白的眼睛,就复杂多变起来。平静时清澈天真,委屈时怨怒直白,笑起来眉月弯弯隐含甜蜜,是小孩子才有的样子。
顾白过早地被一个人圈养,心理长久置于被照顾被庇护的阶段,他是没能好好长大的。潜意识中,我是用自己儿时的一些状态来表现他。
这么久以来,也一直表现得不错。
可是今天,我无法专心,进入不了他的世界。外面凝望着我的人,我也无法当做是关山。
他是迟雪,他在看我,窥探我,攻略我。
我如芒在背,心中满是强烈的不安与抗拒。
水淋在头上,我闭起眼睛就能看到那些年少时的快乐画面,看到自己愤懑抑郁的孤独时光,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暗暗关注他的时刻。
“休息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执行导演暂停拍摄。
我松了口气,双手捂住脸搓了搓,然后顺手捋一把湿发,关掉花洒,伸手去拿浴巾,却捞了个空。
我猛地睁开眼睛,柔软的毛织品从后面搭在我肩上。
“快擦干裹一裹,不要感冒了。”是迟雪。
“嗯。”我没有回头,把浴巾拉紧了一些。
他退出去离开了,我在浴室里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走出去时雨已经变小,眼看下不了多久。
这一场可能是废了,得再找时间重拍。这多少算我的问题,我心里颇不是滋味。
找了台吹风机,我躲到顾白的房间去吹头发。过一会儿,迟雪进来了,没说什么,只坐在关山父亲的床上与我面对面。
等我吹完,他递过来一杯奶茶,是暖的:“喝点甜的吧,你脸色不好。”
“我不喝奶茶。”
“粉丝探班送的。”
言外之意,不是他买的。仿佛笃定我是不想接受他的东西,才拒绝奶茶。胡思乱想。
我也懒得跟他解释,便接过奶茶放在身边,问他:“这场是不是不行?”
“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废戏,你有时间找找感觉,回头再找个雨天拍就是了。”他看上去对此视若平常,没有任何特别表露。
我看不到他当时的表现,不知道他演得怎样,更无从揣测他是否再次和我一样入不了戏。当然,也没法儿开口问,只好保持缄默,点点头接受他的好意安慰。
半晌,他又开口道:“我明后天临时要去参加两个活动,你就先拍和其他人的,修改过的通告安排都发你微信上了。”
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气氛莫名压抑,我心头有些说不出来的烦躁,随口回答他一声“嗯”,竟也有些闷声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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