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中露出探究,却温煦如春。他不开口问,而是安静地等待我表态,不让人感到丝毫冒犯与不安。
也许我应该信任他。
我为什么不信任他?为什么戒备他?这里不是东南亚幽暗的大酒店地下城,也不是镜头和屏幕遍布的密室,他更不是居心叵测的“监测师”。
他只是一个被主流医院抛弃的心理医生,独自研究感兴趣的领域,用自己的方式行医治病。他还是向美芳为数不多的朋友。
朗朗乾坤,静好阳城,有什么可紧张的?
不知是被安抚还是说服,脑子里闹哄哄的声音们慢慢放弃张牙舞爪,半晌过后,偃旗息鼓地藏起来了。
我终于给出答案:“您可以替我判断。”
他笑了:“你有一点点相信我了,那行,我可以试试。”
这次催眠持续了十三分钟,吴医生说的,我自己没有概念。在我看来,我只是难得真正平静地睡了一觉。
——继前两次梦魇成疾之后,最近我感受到了它卷土重来的前兆。
它带着我不平常的、动荡而强烈的情绪,带着时常被迟雪提醒的走神,带着不断追忆往昔的坏毛病,悄悄地悄悄地试图重新爬回我的睡眠中,占领我的精神。
吵闹的经验们不愿意我来,但我偏要来。
旧时记忆和恐惧想缠住我,不让我忘不让我前进,我非要大步跨过去。
吴医生看起来对我的状态很满意:“睡得舒服吗?”
“很舒服。”
“那就好,你刚才讲了一段听起来很美好的故事,这是个好开端。”他脱下白大褂,从抽屉里摸出过了塑的收款二维码。
“正价380,友情价给你260,要问你自己讲了什么,另加180。”
“……”我摸出手机,“不问。”
出门一看,已经是黄昏。明明来的时间很短,却因为一段没有杂质的好觉,好像过了一整天,脑中意识被拉得无限长。
与梦魇相比,这是另一种神秘力量。我曾屡次见它作用于别人,这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让别人将它作用于我。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为了给迟雪一个健康完好的自己,我能面对些什么。
第51章 我们公平竞争
吴医生的诊所离孤绪路不远,隔几条街,步行二十分钟就到。我左右无事,便起意走过去看看。
和向荣买卖谈不拢反遭威胁之后,我懒得联系他,也一直没来看过十六号,不知道他翻修得怎么样了。
几年前我就知道他翻修过,后来得知那次好像是街道要求的。也许要求不甚严格,向荣把房子外观弄得挺像样,屋里安全隐患却没去除。
现在站在对面街看看,又修得不错了。
该收拾该刷的,都已经修整得七七八八。盛夏傍晚夕阳下,阳城老房子特有的、悠闲的生活气息,还是很动人。
院子里的合欢树不管人祸,只要季节来了,阳光雨露正常,就仍然热热闹闹地开。这让那房子多了一股生气。
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心情复杂,终究没有靠近。正准备打道回府,街角拐出来一辆气质不凡的山地自行车。
是向廷。
见到我,他有些愣住。刹了车停下,和我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算一算距离上次见面也没过去多久,但他看起来好像长大了很多。那种脑子单线条似的茫然感没有了,神情变得清晰,沉实。
一看你就知道,这个孩子心事多,心思重,不好哄了。
同样被抹去的,还有一些孩子脾气。尴尬片刻后,他就推着车朝我走来,脸上尽力做出平常的表情,有些笨拙地掩饰不自然的心情。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问我好了吗。得到否定答案后又掏出手机,打字给我看:你怎么过来了?
“刚好在附近,过来看看。”
他说“哦”,一只手握手机,另一只手把着车头,无意识地重复抓紧再放松的动作。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怎么说。
“吃晚饭了吗?没吃一起吧。”
他顺势点点头,推着车打算跟我走。
在河边找了家店,点了菜,服务员走后气氛有短暂的冷场。小孩子遇事被迫提前长大了,爱说话的本性却还在,整个人都有点别扭。
“放假了吧?升学考试考得怎么样?”我主动打破沉默。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面,屏幕一直开着,听了我的话立刻划到备忘录打字:还行。
“你之前说想上哪里?有希望吗?”
他想考的学校名字我都给忘了,就记得当时他说只要考得好,向荣再“运作一下”,就没问题的。不知现在什么情况。
从他的表情脸色看,也没什么端倪。他手指在桌上停顿,半天不打字。
我道:“不用打字,我能读唇语。”
他有点惊讶地抬眼望来。我表示学了,学有所成,他听罢反而凝重起来,不过看我的眼神不像先前那么疏远了。
“为什么要学这些?你治不好了?”
“技多不压身,学学有好处。”我没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把话题引回他身上,“说你吧。你怎么样?最近住哪里,以后上学住校吗?”
他确实长大了,读懂了我不想聊自己的意图,也不再勉强。兴许是出于同情,兴许是有一点歉疚,他逐渐恢复对我的态度,说起自己近况。
火灾发生后,他先是和向荣及其女友住了一个星期,后来他妈过来了,打算给他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暂住,把试考完再做安排。
但房子难找,尤其还是不满两个月的短租,他只好借住在了老师家里。
倒也算因祸得福。
小学最后一个月,课里课外都呆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被迫全身心投入复习,学习成果斐然不止,还有效挤压了他胡思乱想胡作非为的空间。
“……我知道错了,那件事,我跟老师坦白了。老师想带我去派出所认错,我爸怕我被关起来,死活不让。他说,这样会留下案底,以后一辈子都有污点,很可怕的!”
后面那句他故意语气夸张,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露出“你懂我在说什么吧”的表情。
这话是我吓唬向荣的,没想到他当时被我唬住,事后也不知道去打听,还直接拿来吓孩子了。结果小孩都比他留心眼。
向廷这些年过得孤零零的,父母疏于管教,他自己教育自己,虽然以前有一些不恰当行为,但本质上还是颇为纯良。
真的可惜,他爹是向荣这样的蠢人……等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
向荣其人,性格暴躁,头脑想得也不深,连我一句吓唬都会原封不动拿回去吓孩子,以往印象中他做事更是直接而本能。
但这次威胁勒索我和迟雪,却算得上准备充足,徐徐图之。
做事手段可以学,但人不会无缘无故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
我原来以为,他是结识了狗仔什么的,学会跟踪拍摄搞勒索或者干脆请人代劳。仔细想来,这些都是我对他了解不够深刻的想当然。
现在了解多了,终于意识到,他恐怕没这个头脑,也没这个操作水平——那么他是有人指点,还是受人利用?
我是时候该问问迟雪,他们公司把那一出威胁处理得怎么样了。
“哥——”闲聊间,饭菜上来了,向廷主动给我递来筷子,面色活泼了许多,嘴里边嚼着东西边讲话。
这我看不懂,只好沉默地盯着他。
“哦,对不起,忘了。”发现我的眼神,他快速嚼动嘴里的东西,然后囫囵吞枣吃掉,抿了抿嘴唇,认真说道。
“我刚才是问你,你拿我威胁我爸的时候,就不怕我生气吗?我们怎么说也算好朋友了吧,我以为你不会暴露我的。”
“……”
我确实对此心有歉疚,动了动唇,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于是倒了两杯果汁,各人一杯,排场小心意诚地赔礼道歉。
“这是我不仗义的地方,你可以怪我。”
像是被我认真的态度惊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羞赧,垂下视线慌乱扫了一眼,再抬起来故作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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