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他所在的分队破了一起比较大的案子。因为战线拉得很长,大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疲惫,于是接下去没有立即被分配任务,全体在总部休养。但休养不等于休假,一些“轻松”的任务被分配下来,鸣寒那阵子眼皮老跳,总觉得要轮到自己了。
果然,警院需要几名年轻、经验丰富的队员去带大三学生,他被挑中了。
“我不去。”他当着机动小组老大唐孝理的面拒绝。
唐孝理青着脸说:“这是正常工作安排,由得你不去?”
“工作是双向选择,我有拒绝的权力。”
唐孝理说:“去当当老师哪里不好了我问你?你一年到头在外面枪林弹雨,我让你稍微歇半年,你还有情绪?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抢这个位置?”
“那就让他们去啊,我跟他们抢了吗?”他说。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唐孝理吼道:“外面的人想去,警院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就收去带毕业生啊?没教好谁来负责?”
他说:“那我就教得好了?老唐,你看我像当老师的料吗?让我去带学生,你还不如派我去带警犬!”
唐孝理也是个犟的,年轻时说不定比他还不服管教,他不去,唐孝理就偏要他去,不去就关起来反思。就这么折腾了一个礼拜,他还是那句话——不去。
警院那边急着要人,唐孝理也不敢硬推一个不愿意去的人去应付,万一把学生带出问题来了,那还是机动小组的锅,只能告知警院,鸣寒接下去有任务,没有“档期”。
警院得知鸣寒有别的任务,很是遗憾,只得作罢。
教书育人的任务虽然不用接了,但鸣寒的处罚也下来了。唐孝理拍着桌子说:“你不是想去教警犬,那你就去!教不好别回来见我!”
鸣寒拿起调任书一看,嚯,竹泉市警犬培育中心。
“啧——”他把调任书折起来,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
他队长曹穹却气得不行,“你还笑得出来?组织培养你,是为了让你去养狗的?”
“曹队,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警犬,是我们的战友。”他吊儿郎当地说:“你看不起它们啊?觉悟不够哦。”
“你!”曹穹烦死了,“行了你别跟我瞎扯,老唐就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他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竹泉?你现在就去跟他道个歉,老实点陈恳点,他还能不原谅你?而且你这也不用去警院了。别跟老唐怄气!”
他收起玩笑,“这不是怄气不怄气的事。我不服从命令,该罚。如果这都不罚,其他人怎么说我,说老唐,说我们机动小组?”
曹穹眼前冒金星,“你现在又懂事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他说:“我就是不想去警院。”
曹穹向着自己的队员,“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想去?”
“其实我跟老唐说过,我不是带学生的料,我没那种耐心,也没有让所有人不自觉跟随我的特质。”他认真道:“所以我去了,是耽误我,也耽误学生。”
曹穹难得看他这么认真,愣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编大道理忽悠自己,气得一巴掌拍他背上,“你给我扯什么特质不特质的?警院那都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你一个机动小组的核心,不说这些年立过的功吧,单是气场就能碾压他们!你把名头一爆出来,他们还能不跟随你?你觉得警院为什么点你的名?他们看不出你是最优选?”
他摇摇头,吐出两个字:“肤浅。”
曹穹简直要吐血。
“能不能让小孩儿们心甘情愿跟随,和这个人的名头,甚至是能力都没有太多关系。”他摸了摸鼻梁,好似想到了某个参照物,“他只是站在那里,温温和和地做完自我介绍,大家就都安静下来,愿意跟随他。我不是他,做不到他那样,我就宁可不去祸害学生。”
曹穹听糊涂了,“你说的这是谁啊?”
他挥挥手,朝门口走去,“没谁。”
“你给我站住!”曹穹一个文件夹往门口砸去,“又编废话来骗我,说得跟你见过似的!”
就这样,唐孝理没骂回来,曹穹也没劝回来,鸣寒拾掇拾掇,从机动小组的精英摇身一变,成了警犬中心的铲屎官。
陈争听完也沉默了,想了想说:“你说的是在桐洲市的函省警察学院吧?”
函省是大省,省内有许多知名高校,函省警察学院就是其中之一。但和其他排名较高的高校不同的是,它不在省会洛城,而是在工业重镇桐洲市。整个学校的气质就像桐洲市的气质:强硬、果决、铁血。
鸣寒点头:“啊,就是这所。”
也许是在领导的位置上坐了太多年,陈争的想法和唐孝理、曹穹相似,都觉得鸣寒应该去。那是一条通往更高处的捷径,将自己在实战中的经验传授给即将走向一线的学生,也是精英们的责任。这无疑是一件双赢的事,鸣寒的不服从用在这里,是他他恐怕也会将鸣寒发配到这里来反思。
但他到底不是机动小组的人,那些高高在上说教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只是说:“我也去警院带过学生,当时的情况可能和你差不多。”
鸣寒弯起唇角,“哦?什么时候?”
陈争沉思了会儿,显然已经记不清了,“九年还是十年前了吧,待了三个多月。”
那段经历在陈争的从警生涯中并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他理解唐孝理和曹穹,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去警院历练的受益者,他很清楚他们是为鸣寒着想,就像当年他的顶头上司霍平丰。
那时他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在市局崭露头角。成功带来的不只有赞美,还有更多质疑的声音。他越是耀眼,加诸在他身上的责任就越重,交给他的任务就越多,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也越密,这些目光大多是审视的,想要看他什么时候摔个大跟头。
他心里门清,每一次任务都完美完成,从未让那些想看他跌落的人如愿。
但即便如此,他的年龄和经验也成了被攻击的重点。市局有阵子疯传,他是靠人脉和背景才一帆风顺,他德不配位。
就算是他再冷静,类似的挑衅听得多了也难免烦躁,影响到工作。想看他出丑的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差一点就要和他们对线。
霍平丰将他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小陈,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当他得知这个新的任务是暂时从市局离开,去函省警察学院当老师时,气得红了眼。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不想待在一线?在一线干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误,突然被丢去带小孩,那必然是被针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哪个任务没有完成好?”他忍着怒气问霍平丰,虽然拼命克制,但事后想来,那仍然是令人汗颜的质疑,“还是说您被施压了?必须处理我?您知道那些都是谣言!我有能力留在支队!”
霍平丰没有跟他计较,仍旧和蔼地说:“小陈啊,你们年轻人总是太直,但有时候暂避锋芒,以退为进,也是值得学习的处世之道。你也知道你被针对了,你继续待在支队,双方对着干,有什么好处呢?你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对方天天盯着你,得不偿失啊。”
他根本听不进去,“但我没错!凭什么是我退让?”
霍平丰盯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你今后是要挑起大梁的人。”
那天他没有从霍平丰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调职的日子逐渐迫近。他曾经想过找他舅卢贺鲸要个说法,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是他陈争一个人的困境,他要是不能靠自己化解,那他和谣言里传的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市局的时候,他很难将不甘压下去,霍平丰来送他,他也没挤出好脸。霍平丰笑着叫他好好干,当老师的人,可不能动不动就黑脸。他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但神奇的是,进了警院的大门,看到那一张张年轻张扬的面孔,他忽然就平静下来,委屈和愤怒沉到最底,托起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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