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气(33)
齐莠知道。那个软弱好说话的男人,从来都是他一有事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帮他瞒下打架的事,和蒋璐结婚之后更是偷偷塞给他零花钱,脸上堆满讨好的笑,什么事都迁就着他,什么好东西都想给他。
那是个很好的叔叔。
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是为了你才和我结婚的,他想认你这个儿子,大概做梦都想你叫他一声爸。”蒋璐抹掉两颊的泪,“你不原谅我们没关系,但是你爸他的确……他就指望着你这个儿子了。”
齐莠摇摇头,断然拒绝道,“不。”他的气息不太稳,“我不会管他叫爸……永远都……”
“他不敢联系你。”蒋璐对齐莠的回答不意外,“他怕见到你,怕你对他说‘不’。明明之前那么迫切想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退却了。”
“他一直是个懦夫。当初是,现在也是。我怎么就瞎了眼和他好了呢?”她问自己,那些过往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齐莠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抽离出来,面对母亲,犹豫一下问:“那你和……齐管竹的父亲呢,你们之间又是为什么?”
那些藏在心里的秘密,那些绚烂的五彩缤纷的往事铺展在眼前。蒋璐以前从不说,现在却想多说几句,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不说就没人会听了。
她没有特意点到那人的名字,头颅半扬着,像在回忆,过了几秒开始讲:“当初我为了跟他在一起和家里断了联系,住在只有一室的小平房,日子挺苦的也都熬过来了,后来有了齐管竹就更想要把孩子好好养大。”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眼睑凄凄地垂下,“他一心想着事业,想让我们娘俩过得好,什么都给足了,要什么有什么,衣服、配饰、名牌,随我喜欢干什么都可以。”
她看向齐莠,好像又是那个温柔的母亲,“齐莠,妈那时候二十几岁,为了爱情而结婚。”她满怀憧憬的和齐岩松结婚,认为这个男人可以带给她幸福,回馈给她的却不是爱情,是一个个漆黑的夜里没有尽头的等待。齐岩松冷漠的脸,漫不经心的态度都令她心惊胆战。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心里始终住着一个自由烂漫的女孩,她不愿被束缚在牢笼里,不愿多等一等,不愿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不愿做美丽易碎的花瓶。
——可她就是啊。
“大概就是不甘寂寞吧。”蒋璐自暴自弃地讲,不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是怎样一个形象,反正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我后来和良辉有了一些接触。”
出轨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甚至期待自己哪一天出门遇到一场意外死在朗朗晴空下,死在不断奔往自由的路上。可她担惊受怕了那么久,最后男人知道真相——她永远忘不了那张脸,冷漠淡然的目光划过她的身上。她心中的花朵枯萎了,叶子干缩在一块,连同爱情一起埋葬。
齐岩松轻易就原谅了她,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也可以生下来。
“我爱过他。”蒋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那么深,几缕发丝悬在脸颊两侧,“却不敢确定他爱不爱我。”她闭上眼睛,“齐莠,这就是全部了。”
“那你有问过他吗?”齐莠问,他不明白,“你有明确得到他不爱你的回答吗?”
为什么不肯等一等呢,为什么要犯错?
蒋璐露出讶异的神情,回过头看自己的儿子,笑容像哭一样难看,眼泪就悬在眼眶里,“齐莠,你不懂,大人的世界不是什么都可以直说的。”
真相和爱都要被裹挟在谎言和假象里,要被不断试探、包容再试探,要等感情消耗殆尽,爱意不再是爱意,什么都四散在风里,人们才会空虚地松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长大,成熟世故是必然。
没人会把自己所有的想法摊开给别人看,人们害怕鲜血淋漓的受伤。
没人会像齐莠一样,跌倒再爬起,横冲直撞,永远对真相执着,永远一双澄澈的眼,永远是稚气鲁莽的少年义无反顾相信着。
“我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齐岩松没惩罚我,你哥哥也没有。”蒋璐继续说,“我于是终日惶恐着,等着刀落下来的那一天,然后就在前不久,我看到你们兄弟俩在一块。”她浑身发着抖,眼泪簌簌落下,“我当时就想,惩罚终于来了,我要为自己曾经做的错事赔上命,但是这件事不应该牵扯到你们,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啊,齐莠,妈妈真的没办法接受,妈妈真的知道错了……”
“我一直管你很严,我怕你和你哥哥一样看都不看妈妈一眼,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逃,可是不抓着你,妈妈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了。”蒋璐抬起眼睛,用那双慈爱的残忍的眼看齐莠,“我第一次打你,当时我让你别告诉你哥哥别惹他不开心,我那么说是知道他最护着你,他为了你可以把我出轨的事都瞒下来……我害怕他啊,我害怕自己的儿子!”
齐莠感觉自己浸在冷水里,躺在冰冷的雪天,四肢凉到发烫。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你究竟爱不爱哥哥呢?”
这应该是齐莠第二次问蒋璐这个问题了。
他本不期待回答。
可是蒋璐忽然怔愣了,眼睛里淌出泪,呆呆地,“你哥哥……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齐管竹是她和齐岩松的骨肉。“他那时候才多大呢,听说自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坐到地上大哭,问我是不是以后都不要他了……”女人终于忍不住将落泪的眼掩在双手之下,嚎啕大哭起来,“他才那么大一点,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能不爱他,我爱他啊,可是我做错事了,我要怎么面对他?!我有什么资格做他母亲啊!”
那些真相和爱都要被埋在谎言底下,要排在自我后面,它们最终会随风四散于空中——
什么都不剩下。
齐莠看向窗外湛蓝的天,远处葱绿的山峦,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他的心绪却飘到很远之外。
作者有话说:不同视角下就是不同的故事。任何解读都有意义,文里所能呈现的仅是一小部分,大家所看到所联想到的才是最有意义最重要的部分。
以及…………两章根本讲不完,是我盲目自信,当我前天什么也没说,完结大概还要几章应该是快了…………反正不会是下一章
第三十五章 奔往
“齐莠,回家吧。”
蒋璐不抱任何希望的挽留,见齐莠摇头,她咧开嘴轻轻笑又轻轻哭,“这里还算是你的家吗?”
阳台有洗衣液干净的清香,随风幽幽飘到鼻间,齐莠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搬出去住。”
“你想和你哥住在一起?”蒋璐平静得不像话,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叫嚷,不再紧抓着齐莠不放,她心平气和坐在那里,眼里盛着碎裂的哀伤,“到了现在你们也还是打算在一起?”
“我……和他有一个约定。”齐莠慢慢挺直脊梁,睫毛颤一下,抬起头同母亲对视,“那么多人抛下他,我不能再放开他了。”
蒋璐知道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她自私的爱自己,迫使两个孩子迅速长大,等到她想挽留的时候,没人再需要她。
“你有想过你们的未来吗?你们是兄弟,到哪里都要被人说闲话的。”蒋璐说着冷酷的话,声音像在喉咙里挤出来的,“齐莠,你才多大?十九岁。你能干什么呢?你就是你哥的累赘。”
齐莠抿了下嘴,小声反驳道:“我不是。”
“齐莠,算妈求你,回来吧,无论你管不管良辉叫爸,他都愿意供你这个儿子。你觉得呢?是不是回来比较好?你哥也轻松一些,我……”蒋璐掐了自己一下,狠狠别开头,“我不会再反对你们俩联系了。”
齐莠安静了。
蒋璐以为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可是看到少年沉静的眼,她就知道,她没能说服他。齐莠连想都没在想。
“妈,你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懂呢?”喉咙哽得难受,奇怪的是一点也不想流泪,齐莠从不是坚强的人,也不觉得自己冷血,他只是不明白,他不明白而已,“我也被抛下了啊。早在你和良辉决定瞒下我身世的时候,我的存在就被否认了,我既不是你和他的孩子,也不是齐管竹父亲的孩子,我什么也不是。”
有钝刀子划过蒋璐的喉管,嘴里冒出铁锈味,她再说不出任何话。
空气凝固了,齐莠看到阳光下缓缓漂浮坠落的微尘,那些细小的尘埃映在他眼里。
许久,蒋璐问:“和我还有良辉呆在一起让你觉得痛苦吗?”
齐莠迟疑了。
蒋璐却像知道答案,轻轻叫了一声“齐莠”。
齐莠回过神。
女人那双带泪的眼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她说:“多回来看看妈妈,好吗?”
她放开了。
她放开那双紧紧束缚小儿子的手,不再歇斯底里的挽留,不再奢望自己能得到原谅。
空气里有洗衣液的清香,太阳的味道,齐莠溺毙在这虚假冰冷的日光里。
……
从那间房子出来,齐莠按下电梯,电梯往下降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直到电梯门缓缓打开。
走廊口,男人静静伫立,半张脸陷进阴影里,眼睑半阖,光影顺着眼睫打在挺直的鼻梁。
齐莠怔愣,“……你怎么来了?”
齐管竹睁开眼,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回家发现你不在,我明明记得你今天没课,打电话也不接。”
“啊。”齐莠小小出声,“我静音了。”
“小兔崽子。”齐管竹缓缓往齐莠跟前走,“我寻思你也没什么地方去,想来想去就只有这儿了。”
“你来干什么?”齐莠低下头嘟囔,“都说我能自己解决了。”
齐管竹抬起他的脸,“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齐莠还真没想到。
“这次换我来追你。”齐管竹轻轻把语落在少年耳边,“你看,我这不是追来了吗?”
齐莠发誓他没想哭。
他怎么可能为这么件小小的事哭。齐管竹总是擅自做一些决定,擅自守护他,擅自来这里,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胳膊抓住齐管竹的衣袖,委委屈屈叫了一声“哥哥。”
“嗯嗯,我在呢。”齐管竹回答得过于温柔,害齐莠的眼泪一下掉出来。
“她松口了,她同意我搬出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