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106)
因为早有准备,顾飒明不疾不徐地数他们渎职、失职的“罪名”,在那些员工的一脸菜色上扫一圈,说:“你们的前领导,谢总监已经辞职。可能过去这一个月,在总部商讨该怎么收拾烂摊子的时候让大家有了误解,以为有一个为首的人出来承担,或者说是背锅,事情就过去了。”
他神色平淡,威严和怒气藏在每一转冰冷的话锋里:“可项目开发被延误的进度;公司不断在亏损的利益;品牌形象沾上的污点;还有受害人失去的生命和他们家属的安置等等,都表明这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没有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过去。”
“而如果祁氏以后还需要承担由这种低级错误造成的损失,不如当断则断——”
顾飒明手里的钢笔落在桌面,响于偌大的会议室内。
“——滨海度假村项目现在由我全权负责,我现在就可以宣布中止。”
底下木着脸听训的人听到最后霎时清醒,惊诧不已。
半信半疑拉扯没有一秒。
他们信了,没有人敢不当真。
顾飒明作为祁文至摆在明面上的“独子”,两年内在国内从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时间短得惊人,留下的行事作风的耳闻甚多。
接手度假村项目前一天他直接被提拔为集团总经理,这会儿一个下马威更效果拔群。
焦头烂额了几天,顾飒明周末晚上与几个投资方有饭局,就定在了他下榻酒店内的高级会所里。
夜凉如水。会所最里头的包间独立成院,是奢华的中式风格,典雅别致,需要走过一段水上的石板路,随着影影绰绰的光景,推开木门,绕过屏风,才是入席之处。
顾飒明还未落座,桌前的酒杯就已经立在那了,有人倒酒,水声哗啦。
仿佛大家都是自来熟,一口一个恭喜顾总贺喜顾总,把能和顾飒明共事说得天花乱坠。
对他们来说,不受宠的少爷派来这儿叫流放打压,受宠又大权在握的来这儿叫精心打磨。
场面话没走完,前菜已撤下,几个服务员训练有素地安静上菜,待走了,顾飒明伸筷子夹了口灯影牛肉丝。
“之前我们还在想祁氏会派谁来,就怕项目受影响,现在终于是放心了啊。”
“是啊,滨海这个项目规划就是活该赚钱的料!有我们祁氏唯一的少东家掌舵,大家都安心哈哈。”
牛肉丝味道一般,不咸不淡,顾飒明笑笑,启唇道:“李总,没有前段时间的流血案,我也不至于来。”
李总咳了咳:“哎这事儿真不严重,都压下来了,随便一点钱到位,照常开工没问题!”
顾飒明沉默不语,在对方举起酒杯时,神色不明地抬手碰杯。
“不过确实啊,”有人察言观色,出来说道,“本来这块地拿来做度假酒店几乎是稳赚不赔,现在出了这种事,多少会受点影响。”
奈何那位李总好像两杯就醉得离谱:“受点影响就受点影响,这年头谁出来不就是为了赚点钱......不影响赚钱怎么都好说!”
顾飒明微微靠上椅背:“那要是祁氏不要这块地了,看来东易会当仁不让地接手。”
“......哪里哪里!”那人讪笑,“别说出让金,连转让的税咱都交不起!”
滨海项目开发建设公司祁氏占股65%,相比剩下分散各路投资方的股份,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和话语权。
在场几位都是还都是占比稍少的股东,谁也远没有能力去肖想更多。
那似乎确实只是顾飒明的一句玩笑话。之后话题又被其他人岔开,直到酒阑客散,众人欢笑离去,顾飒明一个人待在包间里闭目养神。
苏成林掐着点进来,拉开椅子坐在旁边,停顿了一会儿,说:“新的投资方基本上确定了几位,应该问题不大,但——”
但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今早的消息还未露出去,顾飒明前脚刚上任整顿,后脚两个投资方皆突然表示因重新评估的项目风险过高,想要转股退出。
早不退晚不退,与祁氏——不如说是与祁董事长信任关系一向良好的占大头的两家偏偏这时候要退。
同时这也就没那么匪夷所思了。
所以问题解决的关键不在于能不能重新拉到投资,关键在于祁文至究竟是什么意思?
多了这一环的操作,连向来不受什么制约与束缚的顾飒明自己也说不准这究竟是打压还是打磨,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若只为公事则一切好说。
因为在祁家,在他们父子之间,最不常谈的就是私事。最怕谈的也是私事。
而前段时间祁文至让他回一趟主宅,他还没来得及去。
苏成林说:“总部两周后的股东会议,如果最后一次商议表决度假村要不要继续做,我们现在很被动......”
顾飒明撩起眼皮:“度假村不会被否决,董事长要否决的不是度假村的项目。”他抬手撑着太阳穴,好半天才继续:“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赔偿金都送过去了么?”
“两位死者均有父母妻儿,每一户给了八十万,另外那位伤者也协商谈妥,是十五万。钱都是先由我们自己这边的财务划过去的。”
顾飒明默认,又问:“今天说的那个老人是怎么回事?”
苏成林眉头一直就没松开过:“是位独居老人,不愿意搬走,现在只剩他没有签字了。今天下午我们过去的时候,只说要等人回来。”
“有孩子有亲人么?”
“有一个儿子在外务工,已经联系上了,对方说打算动身,但并不确定多久能回来。”
顾飒明站起身,拿上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往外走,他酒量说差是差,但喝也能喝,苏成林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我亲自去跟进这件事,至少这边你能放心,总不能度假村还没建,就落了个开发商比鬼子进村还凶狠的臭名。”
顾飒明闻言哼笑一声,拍他的肩膀,手上将衣服甩了甩,独自站稳,说:“不论如何,所有的应对方案都先做着,如果一定要分出个输赢,”他抬额看向苏成林,“只能赢,不能输。”
寻不到一点喝醉的痕迹,他口吻前所未有的严肃,而这话更是对他自己的说的,没有一丝回旋和迟疑的余地。
苏成林深吐了口气,回答:“是。”
祁念休了两天假,发现他哥哥真的很忙,忙到晚上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语速偏慢,醇厚带沙,好听却听不到多少,到最后两人都不说话了,祁念再叫哥哥时,听见的只有一点呼吸声。
像顾飒明很累地躺在他身边,拉着他不干别的,只单纯睡觉的时候。
于是祁念除了去和徐砾吃了顿饭,都是独自一人,他闲暇时间很少外出,吃饭以填饱肚子为唯一要求,但吃得比较快乐。
曾经祁念力求生活保持在一根平直光滑的水平线上,没有波动便最好,崩溃后需要立马生拉硬拽回来。不过距离这样的曾经也就短短一周而已,区别已经十分巨大。
现在他拥有可以实实在在握到手里的期待。
这天下班,祁念盯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减小的数字,想到明天他哥哥就会回来,心脏竟然也会有些亢奋地跳动。
而祁念在走出电梯经过大厅时,迎面被两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
“您好,请问是祁念先生吗?”对方倒是很有礼貌,保持在安全距离外询问。
祁念缓缓扫过两人的脸:“我是。”
“方便去旁边的咖啡厅聊一聊么,”说完像怕祁念误会,其中一人出示身份证明道,“我是您哥哥的私人律师。”
确认无误后,祁念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在咖啡厅的一处角落座位坐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边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边解释来意。
“据我们所知,您目前持有祁氏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是吗?”
祁念没有回答。
对方和蔼地笑了笑,表示无碍:“希望您能再给我五分钟时间,到时候您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以及如何决定。”
第七十九章 (上)
晚上,祁念从小区外的干洗店拿了衣服回来,将顾飒明留在他这儿的洗好了的风衣挂上衣架,伸手捋了捋领子,挂进衣柜里。关上柜门,就正对着中间那块明晃晃的全身镜,祁念蹙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失神站定片刻,转身去了阳台。
朴实无华的床单已经在阳台上飘了好几天,洗的时候把他累了个气喘吁吁,这会儿略带怨念地收下来更觉疲惫。
祁念终于整理好一切,躺在床上,又侧身去摸手机。
他轻易地从寥寥几个电话号码里找到了顾飒明的,但就盯着。
双眼被白光刺激得酸涩,边不自知地缓缓淌了几颗眼泪,边迷瞪得快要昏睡过去,祁念终于动了动手指,电话拨出的声响贴在脑袋旁,一下一下叩击着耳膜。
“喂,您好。”
通了,祁念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让他的情绪瞬间回落,他问:“我哥呢?”
苏成林用的还是那套说辞:“......顾总正在开会,如果有急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或者会议马上有几分钟中场休息,您可以亲自......”
“不用了。”
祁念打断他,音量很低地说:“我没什么事,你转告他早点休息,今晚不用打过来了,我要睡了。”
“好的。”苏成林不卑不亢地回复。
电话被挂断,他放下顾飒明的私人手机,脑海里浮现那天在尚乐传媒看见的祁念,满头冷汗地走到亮着会议灯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踱着步子。
祁氏集团作为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当年祁文至独掌大权时就持有集团将近90%的股权。而众所周知的是,自与何瑜离婚后,祁文至便有意提拔培养自己的儿子,甚至下放了大半的权力,顾飒明明面上看是刚刚升任,实则早已成了祁氏的第二大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