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16)
顾飒明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移开了手,开口时的语气像是在哄三岁的小孩子:“祁念,是我,跟我从地上起来好不好?”
祁念白色的校服后背上有着几条交错的脏棱印,手肘边沾满了沙粒和灰尘,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面对顾飒明,哪怕在黄毛离开的前一刻他还抱有幻想。
第二十五章
顾飒明对着祁念拒不合作的态度,深吸了口气,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汗,仗着绝对的力量优势顾飒明伸出手去强行把人翻了过来,还没拉着坐起来,就听见祁念带着鼻音轻细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顾飒明立即停住,搂着他的背,紧张地看向他。
祁念将头垂在胸前,只有一个头顶的发旋和后脑勺对着前方。
杂物室常年密不透风,顾飒明觉得又闷又热,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他喘着还没平复下来的气息,找到祁念的下巴一把钳住,掰了起来:“说话,我问你怎么了……”
祁念并没有挣扎抵抗,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被抬起的脸上除了一双眼睛,面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蹭上的灰混着湿乎乎的眼泪粘在脸上,小脸看起来脏兮兮一片。
祁念的眼睫毛被打湿成一簇一簇,泛着水光的眼里一片茫然,顾飒明跟这双与自己相似度极高的眉眼相对,对着这张狼狈又透露着脆弱的脸,做不到恶声恶气了。
顾飒明手上松了力道,但仍然捏着他骨骼纤巧的下巴。
“为什么会在这里?带你来的人呢?”顾飒明问他。
祁念呆滞两秒,知道躲不过了,他艰难地开口,语速很慢:“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走了。”
“他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祁念紧了紧后槽牙,又松开:“我不知道……”
顾飒明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片刻,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跟我起来,去校医务室。”
祁念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俨然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对此表现出抗拒的心理,乃至惶然无措,不愿意起身。
顾飒明头疼地看着他,却又无可奈何,以往哪怕是顾飒清骄纵起来,都没有让他感到如此棘手的时候。耗了一阵,顾飒明靠近过去,把祁念的两只手拨拉开,从中穿过,打算将人抱起来。
祁念的后背又被牵扯着,他忍不住皱起脸,却用牙齿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顾飒明跟他挨得很近,头就在他脑袋的一侧。
虽然近在咫尺,但祁念似乎掩饰得很好,顾飒明什么都没听见。
可他看到了祁念有若似无在发着抖的身体。
直觉让顾飒明狐疑不过一刻,就二话不说地把祁念的校服后面掀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粗鲁,粗面的棉料刮过祁念后背的伤口,突然袭来的绵长刺痛引得祁念终于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像幼兽的呜咽一般,撞在顾飒明温度偏高的胸膛上一哆嗦。
——后腰靠上面的位置有一处鲜艳的伤口,破了块皮,能看见凹下去的皮肉里堵着半新鲜半凝结的血,还有逐渐涌出的小血珠。
顾飒明退开一点,看见祁念把嘴唇都咬得褪了血色,被发现之后才慢慢松开牙齿,怔然地与他对视。
“黄毛干的?他还怎么你了?”
顾飒明紧锁着眉,语气短促,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而来:“你跟他不认识?那为什么跟他走?”
“我没有跟他走。”祁念等他问完了才开口,虽然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都讲得较真。
黄毛带他进来以后,骂了几句,羞辱了几句,只来得及恼羞成怒地把他往布满灰尘的桌角上一推,看着他摔在地上。
祁念现在想起来,如果没有那通“坏了好事”的电话打进了黄毛的手机,他会被怎么呢?他也不知道。
祁念看向顾飒明,用那双头一次在人前暴露无遗的微红的双眼,用祁念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十六岁的少年和弟弟该有的目光。并只想问顾飒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祁念心中有一些缥缈的猜想,却因为缺少温床,只能被扼杀在初露苗头之际。
顾飒明听祁念说完那句话之后,没再说什么,检查确认过祁念身上确实没有别的问题后,他重新调整好姿势,一把兜着祁念的屁股,把人抱了起来。
祁念这一次没怎么忍耐,也没觉得背上很痛了。
顾飒明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热气,有力的手臂从两侧牢牢固定着他,祁念不得不贴着顾飒明坚实的胸膛,将下巴枕在顾飒明的肩膀上。
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视角里看过周围,很高,随着顾飒明走动时的颠簸,视野也会跟着一上一下。在这之前,他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暖烘烘的,人悬空着,但完全不会担心掉下去。
确实如同一颗稳健可靠的树般,连晃动的视野,都可以当成是有风吹过了这颗树。
让他能以为,他已是树上的一部分。
第二十六章
还在上课时间,只有远处操场上有寥寥几个人在打羽毛球,大多数人要不看球赛去了,要不躲在树荫下纳凉闲聊。教学楼区域几乎无人走动。
祁念被这么稳当地抱着,去医务室的路上没碰见其他人。
到达医务室时,虽然门是敞着的,但老师并不在里面。
顾飒明进去后直接把祁念放在靠墙的小铁床上,让他坐好。
“坐着别动,我去找老师。”
祁念等顾飒明都已经走远了,仿佛才听见他说的话,迟钝地环顾四周后,低头看见浅蓝色床铺,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哪里。
祁念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汗渍——是来的路上他揽在顾飒明脖子上留下的。
刚刚不觉得,他现在浑身都有种毛毛躁躁的感觉,很不舒服,稍微动一动被撞到的地方又开始痛起来。
顾飒明进来时带过一阵风,像是解释一般道:“那边办公室也不在。”说着他直接走到立柜前把柜门打开,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玻璃瓶被轻轻碰撞着发出声音。
顾飒明拿了一瓶碘伏过来,又从置物架拆出一根棉签。
“转身,”他也挨床坐下,不见祁念反应,认命般又说,“帮你先消个毒,把背转过来一下。”
祁念张了张嘴,又闭上,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他笨拙地挪动身子,还没挪两下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按住。
顾飒明按着他的肩膀,干脆自己往后坐了点,说道:“行了,就这样。”
衣服被一点点撩起来,祁念背后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倒是凉快了不少。
他垂下头提前做好忍耐的准备,等着痛意袭来。
简单地上好药,顾飒明收拾着东西起身。过程中顾飒明的动作轻归轻,也胜在祁念能忍,他只有两下扛不住地向前躲了躲。
顾飒明总是把一切安排得很妥帖,不留给人反对的余地:“等会如果校医老师还没来,就去诊所一趟,天太热了,得正规处理一下。”
他把药瓶归位后,扯了一截卫生纸,分成两段,拿到水龙头下小心地打湿了一段,走过来。
祁念觉得只是撞了一下,应该没有那么严重,他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并不在意。祁念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喊了一声:“顾飒明。”
“闭眼。”顾飒明淡淡地说。不过手里沁凉舒服的感觉蔓延上来,让他觉得这节堪称兵荒马乱的体育课,也没有那么差劲。
祁念闭上眼,感觉凉凉湿湿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眼睛,擦了又擦,然后才转移到脸颊边。
“今天的事,别告诉妈妈,行吗?”祁念还是知道求人得用什么语气的,这大概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用如此和善乖顺的语气讲话。
顾飒明没做声,祁念微睁开眼解释:“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他撒谎时也面不改色,只是照样撒得很拙劣。
祁念见顾飒明沉着脸不说话,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顾飒明从在杂物间找到他开始,一时温柔一时冷淡,明明那样带着自己来了医务室,帮自己上药擦脸,可讲话时语气都不温不火的。
祁念不知道顾飒明为什么又生了气,不过他确实没有资格再去要求顾飒明配合他做什么,刚刚恍惚发生的一切,已经是顾飒明最大的好心,再贪心就是得寸进尺了。
“那算了吧,其实也没关系。”祁念用不大的音量说,里面的感情跟着被抽走。
他根本控制不住。他彻彻底底地承认了,到今天这一步,无论如何,无论怎样,都比被刘妈监视着、比被关在浮华的房子里要好。
只要随便发想,如果刚刚的事被何瑜知道后会发生些什么,祁念就如同身坠寒窖,心如死灰。
顾飒明抿着唇,抬起手把祁念触感冰凉的脸上的水痕擦干,转身把纸丢进垃圾桶后,迈着大步重新走过去。
他对着祁念的多半时间都皱着眉,在他再次抬起两只手时,祁念往后很小幅度地瑟缩了一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排斥和抵触比刻意针对都来得直接。
顾飒明的脸看上去更黑了,祁念屏住呼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顾飒明不由分说地箍住,顿时腾空再次被抱了起来。
他慌乱不已,不适应地挣了挣,反倒弄得身上更热。
“再动一下我就立马打电话回去。”顾飒明随口一句,人就老实了。
祁念这回听懂得确实很快,七寸被顾飒明捏在了手里,似乎只要答应这一条要他怎么样都可以,只胡乱点头。
顾飒明按住祁念的头,大手紧贴着他顺滑细软的头发:“说了不准动。”
祁念就这样挂在顾飒明身上,尽管全身都无法放松下来,还很热,他两只胳膊也收紧了一些,可能是为了向顾飒明强调他会乖乖不乱动的。
走到楼道口的大厅时,祁念小声提醒他:“会有人......”
顾飒明见他肌肉紧绷得跟尊雕塑一样,把他往上颠了颠,话语里带着一丝笑意,问道:“害怕?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