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88)
祁念使劲睁了睁变得模糊的眼睛。
相对无言半晌,他血色全无的脸上已然看不出表情,像极了初见时候的模样,但又天差地别。
“你别再抽烟了,我不喜欢。”祁念很慢地开口,说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顾飒明闻言愣了愣,而呼吸在短暂地停滞过后加深了。没有理会坐在车里的祁文至,也没有理会在车另一边行走的人,他们站在靠墙的这一侧,顾飒明低下头,呼吸掠过祁念的眼睛、鼻尖、下巴和颈侧,却没有停留,最后蜻蜓点水般在祁念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像是冰凉轻软的摸不到痕迹的幻觉。
“别怕,”顾飒明低声说,手戳在他的心上,“我在你这里。”
祁念隔着衣料的那片地方都在颤抖,脚明明钉在原地动不了,不知怎么被顾飒明塞进了车里,他听见他哥哥在他耳边叮嘱了最后一句。
——“好好长大。”
车门关上的瞬间,一切都被隔绝开来。他呆住了一秒,才惊觉脸上、心口的温度与灼热迅速散去,顾飒明不在他的身边了。
车辆发动,徐徐往前,祁念猛然转醒,扭头贴在车窗上去找顾飒明。他在人群中第一下就看见了,但顾飒明显然没有伫立等待,祁念只看见了一个背影,高大、挺拔、修长却只剩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孤单的背影似乎毫无留恋,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被人群遮挡,又隐约出现,然而在车的路径拐弯之后彻底消失了。
祁念趴在后座的座椅靠背上,对着空无一物的画面,仍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车后的玻璃窗,眼里滚烫的泪水没有知觉地坠落,划过脸颊,掉在手背上。
哭嚎声被关在心室里撕扯碰撞,回响不绝。
下卷
第七十章 (上)
头顶烟火烂漫而盛大。
最后一缕银光闪闪的火光从天际落下,落在了华灯璀璨的城市里,点亮人间在此刻的美满喜乐。
周围稍显安静的人群开始欢呼,意犹未尽地和同伴讨论刚刚拍到的盛景、许下了什么愿望,脸上全都洋溢着笑容。
年年岁岁来这儿的人们都是如此。
喧闹火热的氛围不断蔓延,似乎能感染到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祁念迟迟没动,他有些恍惚,不知是被身后的人给挤的,还是因为江上迎面刮来的冷风太大,失神地站在原地眺望,瞳孔里与漆黑一片的天空融为一色。
过了好半天,他才转身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回走。
磕磕碰碰之中,口袋里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祁念冰冷的手揣进兜里,一路收着肩膀,终于逃离到空气流通顺畅的大马路边。他不知在期待什么,将手机拿出来,迟疑过后才点开刚刚发来的那条短信。
祁念去年研究生毕业,现下刚回国两个月,新换的国内手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低头一看,倒是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短信是祁文至发来的,内容很简单,仅仅一句长辈的新年问候。
哪怕祁文至每年都会发,祁念此时还是反复地看了看屏幕,迟钝地动着手指,良久才按下发送键。
【新年快乐,爸爸。】
这六年里祁念见到祁文至的次数也依旧屈指可数。
六年前,祁文至将他带到温哥华后并没有久做停留,大概是几天,或者一个星期。
祁念知道他爸爸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关于自己的。
祁文至临走前跟祁念有过一场简短的谈话,态度平和,没有责怪,但对顾飒明避而不谈。而每句都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宣告着一切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没有多久他住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公寓内布置紧凑,色调温暖,推窗便能看见窗台上郁郁葱葱的绿植。曾经他在医院门外见过的那个流着泪的妇女成了照顾他生活起居的阿姨。阿姨对他很好,甚或是非常好,衣食起居周全,早晚嘘寒问暖。
而祁念木然接受着生活里的变动,除非必要根本不愿意出门,连同情绪起伏也逐渐趋于平缓,不哭也不笑。
只有偶尔,短暂的清醒时,祁念才发觉恍如隔世的错觉并不是错觉,闷到发痛的心脏即使已经麻木,也是真的在痛。
随着九月开学,生活才稍微有了起色。
即使不进行主动社交,但面对热情的同学,以及在学业繁重的课程之余必须完成的小组报告、论文和各种各样的活动,祁念不得不服从安排,参与其中。而他竟然逐渐在出色却异常低调的表现中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包括严谨而认真的教授们,不由得受宠若惊。
祁念身边只有少数几个讲中文的同学,多数时候也并不用中文沟通,只有回到公寓和阿姨交谈时才用回母语。
从祁念去上学后阿姨倒是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因为之前那几个月的祁念和过世前郑亦婉的状态太像了,她再也不能直面一次这样的死亡,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在面对着祁念,愁容难解。
万幸温哥华二十多度、气候宜人的夏季,总算使得情况好转了。
祁念开始注意到身边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不一样,犹如当头一棒地在乎起了顾飒明最后的话。
他坐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时候、和路边窜过的松鼠撞上的时候、被同学拉到海边看粉蓝夹杂的天空与瑰丽日落的时候,有些东西被重新唤醒,怦然悸动。
于是他便不断地在这处异乡找寻,找寻与记忆重叠的那些瞬间。每一瞬都有顾飒明。
他将脑海里混乱堆放的乱麻清理干净,把在不停呼吸和想念交织中的哥哥一点点认真地存放进心里,塞了个满满当当。
祁念这时才懊悔不已,愈发急切地想当一个听话的小孩。
他要顾飒明无论何时再见到他,都可以说,祁念就是那个听哥哥话的,好好长大了的,心意从未改变过的,顾飒明最特别最喜欢的弟弟。
于是,在温哥华上学的第二年,学习压力再大,祁念也不属于要担心无法顺利毕业的那一拨人,便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去餐厅、花店或咖啡馆打工。虽然祁文至给了他一张卡,卡里定期都有花不完的高额零用钱到账,但他从没动用过一分一毫。申请上研究生后,祁念不再和阿姨同住,只是时不时会前去看望,阿姨也时不时过来,给他做做中餐,经常眯起眼睛就忍不住念叨。
六年过去,祁念早已变成了似乎一个人也能过得不错的成年人,他不用依附于杳无音信的哥哥和不愿再依附的父亲,可以独自解决温饱、学业和生活,沉默但适应地存在于这个冷冰冰的大千世界里。
而时至今日,发生在温哥华的很多事情的具体情形,对祁念来说已经模糊混沌。
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顾飒明,谁都以为他和顾飒明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与关系了。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以为过。
但这是一个骗局,一个活生生将事实变得扭曲和狰狞的骗局,祁念时时刻刻明了。
从云江路口打车,穿梭过大年夜的万家灯火,祁念在一处居民楼小区外停下,付完钱后沿着小路往里走。
他租住的房子两室一厅,装修齐全,小区物业服务中等,胜在离刚就职公司的距离不远。
祁念进门后摸黑打开客厅的灯,径直去了卫生间的洗漱台前,拧开热水洗了把脸后,抬眼看镜子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僵硬。他至今还没有习惯云城的天气,总是觉得冷,阔别六年后,竟不像是个在云城长大的人了。
最终祁念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也不开灯,启动空调后顺便打开了电视。
他裹着毛毯,双腿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一下下摁着手里的遥控。
电视声音被开得很小,显得沉浸在黑暗里的整间屋子更安静了。他兴致缺缺地盯着不断跳动的屏幕,却又像在认真看着。
屏幕里播放着不一样的烟花燃放画面,同样的是在庆贺佳节,为了辞旧迎新。
祁念看了一会儿觉得双眼干涩模糊,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彻底的黑暗里。
时间能篡改很多东西,和顾飒明分别的这几年,明白与顾飒明有生之年遥遥无期的这几年,祁念居然记得不大清楚。然而,无论他是把高中那两年铭刻于心,还是把余下冗长的片段遗忘无几,最终都落得式微。时间滚滚向前,一切都通通没有分别地离他而去。
可哪怕下一秒就生命终止,祁念也觉得他的记忆也不是那么乏善可陈,他可以死去,但他心里的哥哥不可以。
说这是苟延残喘也好,作茧自缚也罢。
祁念无坚不摧地“好好长大”,仅仅因为结束的选择权不在自己手里。
祁念闭着眼睛,把回溯过无数遍的怕会忘了的旧事重现于脑海。
——他总是在一些自认为特殊的日子,幻想垂涎一些不着边际的美梦。
每一次都会落空,却总有下一次。
他窝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影影绰绰地颤抖,难以抑制地做回了那个懦弱又无助的孩子。
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祁念知道,这个孩子哭得好凶,抽噎却无声地永远等在原地,在绝望里仰着天真而期待的脸庞。
钻心入骨的想念是不能仅靠单方面强求而存在的不是吗?
那么,顾飒明,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好好长大了的我啊。
“哥......”祁念半梦半醒地呢喃,眼角浸润得潮湿,“我不怕啊。”
彻底入睡前,他低低地说:“你要想我。”
作者有话说:
此文之后是缘更状态,因为仅靠写文既找不到好工作也考不上研,迫于生活对我下了毒手了,不得不缘更。感谢打赏和评论的各位,骨科题材现在就是为爱发电,断更后看的人本就不多,能有今天下卷的出现并不容易......但我知道写得很烂更得很慢,别多说了。之后没办法只能缘更,非常抱歉。每个人最终请把宗旨定在“我开心就好”就好了吧,但也不用惹我不开心,我比谁都被动。以及中秋快乐。btw↑今天的重点还是破镜开始圆了,祁念回国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