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60)
一步步踩上低矮的白色台阶时,顾飒明垂着眼皮,见祁念还挺着僵直的背,低声说:“害怕了?他没看见。”
祁念侧仰着脸,嗫喏道:“你怎么知道?”
“不相信还是翻脸不认人?”顾飒明揪了揪他耳朵。
“没有。”
祁念闭了闭嘴,觉得事情怎么一经过顾飒明的嘴,就全颠倒过来了呢。
他终究还是继续小声地挽回:“我相信还不行吗。”
挽回得很失败。也不知道是从哪学的这话,顾飒明心中好笑,在玄关处打量了两下别别扭扭的祁念,到底没有继续捉弄。
何瑜临时要到外省出差,见着顾飒明似是有些愧疚,但因为赶时间,连晚饭也没在家吃,匆匆关心交待了几句便出了门,乘车而去。
祁念坐在餐桌上,迟钝地举着筷子,对何瑜的突然离去没反应过来,还有些惊喜。
从前何瑜很忙,基本一周只见得到一次,自从顾飒明回来,反倒天天待在别墅了。祁念从怎么样都无所谓,到私心里希望何瑜不常在——哪怕现在何瑜也不找他茬、不给他不痛快了,哪怕他和何瑜之间难以谈上感情,祁念依旧不能将他妈妈当成陌生人;当着顾飒明的面和他妈妈见面不识时,也没法真正如同风过无痕。
“傻坐着干嘛,吃饭。”顾飒明拿筷子敲祁念的手。
“哥哥,”祁念叫他,“这样是不是之后一个星期都只有我们了?”
顾飒明笑了笑:“也许一个星期,也许提前,也许推后。”
祁念咬了咬口腔内///壁,不怎么走心地问:“那家长会怎么办啊?”
“家长会?”
“就是星期五......”祁念说着说着神色变了变。
他知道顾飒明不可能把这件事忘了,不由得多想,想来了一片乌云从头顶过境,猝不及防挤走了许多的、短暂的好心情。
他怎么会拿顾飒明和自己相提并论呢。
顾飒明和祁念没有什么重叠的地方,不需要担心祁念所担心的问题。
祁念掩饰着说:“没关系的,我随便说的。”
顾飒明听他说得乱七八糟,追问道:“什么没关系?随便说了什么?”
祁念慢慢张嘴:“你应该不用担心这个......我就更不用了。”
说完祁念勉强地做了个轻松的表情,可他发现顾飒明并不说话,还是直视着他,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家长会......阿姨会去的吧。”
顾飒明闻言皱起了眉,他低估了祁念的敏感程度,也高估自己能给祁念带去的安全感。
作为一个在所有人眼里“生来优秀、不需要有烦恼和所谓”的人,顾飒明从不用求得人爱,反而会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爱太多而产生困扰。
但他也不会因此有多少困扰。
拒绝掉数不清的告白对顾飒明而言属于小事一桩,那些人无论是闹着玩的、不信邪的,还是动了真心的,都没有区别。
是别人喜欢顾飒明,又不是顾飒明喜欢别人。
他会回祁家,也是祁家需要他,而不是他的需要。
可喜欢顾飒明的祁念不是这样,顾飒明拥有的许许多多,是祁念包括其他人都无法拥有的,可顾飒明包括其他人都能拥有的那一部分,祁念也没有。
——如果祁念什么都没有,那还有哥哥。
然而目前看来,这个哥哥做得不怎么样,他的弟弟有了哥哥也没过得多好,直接间接被伤害过很多次。
顾飒明忽然想起祁念第一次对他说“我喜欢你”的那晚,他明知道祁念是在回避,也放任人出去了,自己还在病房里待了很久。
那时候祁念真的在厕所吗?在想些什么?会嫉妒吗?
以至于祁念会在那个晚风徐徐的晕车又狼狈的夜晚,坐在石板凳上,言语冷淡,笃定顾飒明不会喜欢他,只喜欢曾经的父母和弟弟。
时间流逝到此刻,他们之间除了几个实质性的吻,顾飒明也没给过别的,他在祁念眼里依然是个有退路的人——家长会何瑜不在还有养父母,不想亲他了就还是哥哥,甚至不要他这个弟弟了也谈不上损失。
“家长会她不去,”顾飒明直截了当地说,“不过确实不用担心,有没有家长去开家长会并不要紧,明天去办公室跟超哥说一声就可以了。”
祁念愣了愣,像是不敢相信:“是吗......”
顾飒明却不再继续跟他讨论,只让他先专心吃饭。
祁念默默咬唇,塞了一块新鲜的绿蔬菜梗到口中,闭着嘴巴咀嚼,理顺了听到的几句话后,少了些丧气。
俩人在刘妈过来收拾前就上了楼。
顾飒明手十分自然地搭在祁念肩上,捏着他温温软软的耳垂,他们沿着蜿蜒的楼梯走得悠闲,顾飒明开始说话:“其实现在家长会最应该担心的人不是我么?”
祁念不解,抬头时却被顾飒明未松开的手指轻轻扯着耳朵,顿时羞赧地低下头,小声道:“什么?”
“虽然不怎么要紧,但全班同学都有家长去,”顾飒明懒声说,“就你哥哥没有。”
“我也没有啊。”祁念蹙了蹙眉,微微偏头。
顾飒明垂下眼,手拖着他的下巴,严肃地问:“我不是人么?”
祁念满头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跟着顾飒明走到了对方房间门前。
脚下已经铺上了厚实的地毯,印着简约大气的浅色花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呼呼打在窗户上的声音。祁念也不知道该不该提出回先回自己房间的提议,还是回答眼下顾飒明这个难答的问题。
“我能不能去给祁念开家长会?”顾飒明边笑着问边推开了门。
祁念心间颤了颤,跟在顾飒明身后走进房间,转手把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壁炉在进入冬天后第一次燃了起来,祁念盯着看了会儿,跳跃闪烁的火焰撞入瞳仁里,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烘烤出一屋子的温暖。
祁念窸窸窣窣脱了外套,坐在顾飒明旁边,他一路从打开书包到开始学习,都在猜测顾飒明说去给他开家长会的话是不是玩笑,猜着猜着,终究一心不能二用,在做题途中将之暂时抛在了脑后。
睡觉前祁念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他今天闷出了很多汗,浑身不舒服,洗完澡出来时,祁念的房间只开了盏灯,不免有些冷,他哆嗦着坐在床边穿衣服,又去到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刚打算出去,顾飒明却直接来了。
“洗完了,”顾飒明皱眉看着他苍白发青的肤色,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感一片冰凉,“暖气都不知道开?”
祁念被凶了也没话说,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连对方的面孔看着都冷峻起来。
下一秒房间里的灯就被关了,顾飒明拽着祁念的胳膊经过走廊,最后把人弄进了自己屋里。
祁家别墅整个二层的房间只有一处亮着,从漆黑萧瑟的窗外看,都透着温暖昏黄的光。
祁念被安排着坐在靠近壁炉边的小椅子上,等身体回了温,脸上有了血色,祁念开合着嘴唇,温顺识趣道:“哥哥,我回去睡觉了,会把暖气打开的。”说着他心下有一点点失落和难受,却又觉得妥帖至极,站起身就要走。
“祁念,”顾飒明叫住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不远处的出门必经之路上,“最开始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嗯?”
祁念直视着顾飒明俊朗却没什么表情,又似乎能看出点温情和笑意的脸,他思索片刻,低声说好。
“是么,”顾飒明走近他,“可我看着怎么不太情愿呢。”
“哥......”祁念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便早早示弱。
——只是家长那个词,实在难以让人想入非非。
顾飒明俯身,手里虚虚抱着他,阖了阖眼,问道:“那就是什么都说'好'啊?”
祁念稍微动一动头,就能蹭到对方,像耳鬓厮磨。
他呆呆地点头,下巴磕在顾飒明的肩上。
顾飒明笑了笑,沉声问:“那今晚不准回去了,也好?”
顾飒明一直也在给祁念留退路。
可祁念不愿意,一条路只走到黑,宁可自行远离也执着地不要那条退路。
于是最终奏效,让顾飒明切断这条退路的,是他对祁念自虐般懂事的深恶痛绝。
祁念躺上床时,灵魂都如同飘了出来一般,他原本以为今晚会亢奋,忐忑,激动到睡不着觉——因为还没睡着时就像在做梦了。
其实变化也并不多,他在这张松软的大床上躺过,也跟顾飒明躺一块儿过,而且现在顾飒明靠在另一边的枕头上,跟他挨都挨不到一起。那也很好。
困意与充盈的满足共同涌上来,祁念在顾飒明关掉台灯前就睡着了,顾飒明替他掖了掖被子,他两只手都塞在了被子下,只露出一张脸和半截脖子,睡相规矩笔直,呼吸均匀。
顾飒明把灯关了,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画面里一成不变的只有一副笑脸,多的是便那些空洞、落寞或无措的双眼。大后的祁念在他面前情绪再多,也不够明朗和快乐。
顾飒明在昏黑中凝视了祁念半晌,轻叹了口气,终是没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翻身躺下。
不论这个弟弟是亲的还是堂的,都没有留下多少余地给顾飒明。
他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像处理其他事情那样试着冷漠无情地权衡,他克制过情感,构建过最专长的理智,却还是与祁念无异,在纠结里打架,想着他们究竟应该回或者去什么样的关系里相处。
可想哪里有用。有些事是永远都想不出来的。
顾飒明再如何沉稳持重,遇事处变不惊,也还是一个脾气不小,问题很多,正值青春时期的少年,有横冲直撞的欲望,和难言的舍不得。
半夜,壁炉里的火光逐渐熄灭,祁念睡得很熟,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有只胳膊露在了外面。趁着空隙,一些空气钻了进来,使祁念本能地往热源明显的那边钻了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