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80)
她一日比一日虚弱,仿佛已经油尽灯枯——从越来越少讲话,越来越少下床,到连清醒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郑亦婉是个很好照顾的病人,没让护工和医生护士为难过。
她只要拿着祁念的照片,看着,一刻不停的用生命最后的每一分一秒记住祁念的模样,她就满意了。她才能安心。
而郑亦婉似乎等不到把病养好再见祁念了。
祁文至沉着脸听助理汇报,郑亦婉的病情每况愈下,让他在酒精里衡量过无数回。
祁文至不知道他是不能忍受郑亦婉死,还是不能忍受郑亦婉要死不瞑目。
也许他也觉得那个温婉漂亮又善良、离开他的十几年里还对那束白色的花念念不忘的女人,最后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连亲生儿子长到这么大,竟一面也没见过。
祁文至很少大发善心。但他等不了了。
死亡让他惧怕,他大哥祁文越骤然离世的时候,令他深深地知晓,他深深地惧怕某些死亡。
他或许可以眼睁睁看着郑亦婉死去而无动于衷,但他不知道郑亦婉死后一切会怎么样。
祁文至打算再“施舍”一次,他得提前带祁念去见郑亦婉最后一面。
第六十六章 (下)
不过祁文至今天是来找顾飒明的。
祁念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寻着顾飒明一起,就被祁文至一句“小念自己先进学校”给要撵走。
他张了张嘴,满是不解地看看爸爸,又转脸朝向顾飒明,顾飒明立在原地迟疑片刻,朝他抬了抬下巴道:“先进去,中午来找你。”
等祁念慢吞吞地走了,周围同样上学并投来目光的人还有不少,祁文至叫顾飒明上车再谈。
车内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早晨独有的喧闹声,更显得现下氛围凝滞,寂静得反常。顾飒明坐在副驾驶上不急不躁地等着,伴随着打火机被扣响,祁文至终于开口了:“下周一我会给祁念请几天假,带他去见他妈妈。”
早在暑假,他就安排秘书让祁念办好了护照和签证。
顾飒明抬眼。此刻他的父亲把烟点燃了,却只是夹在手里干烧着,隔着烟雾,看上去有些颓然和疲惫。
他听了没有表现出多少反应。
在无意知道祁念并非何瑜亲生之后顾飒明就去查过。
如果祁念是他伯父祁文越的孩子,就算祁文越突遇车祸去世,那还有母亲和其他直系亲属,为什么要改头换面地来当祁文至的儿子?
事实显示——祁文越英年早逝,并未结婚;当年祁氏面临横祸,动荡不堪,为了稳住局面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事。
祁念似乎因祸得福地从一个私生子成了祁洺的弟弟,有人疼有人抱,可以随心所欲地哇哇大哭,差使哥哥陪他数贴纸种太阳。可当真应了那句世事难料,也因为成了祁洺的弟弟,祁念无知又悲惨地失去过一切。
但顾飒明也只能了解到当年的一点流于表面的事实。
何瑜苛待甚至可能虐待过祁念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但祁念不愿意说的事,他根本无从知晓。
烟一口也没抽就被摁灭了,祁文至补充道:“十几年了也没见过,现在在温哥华,癌症晚期。”
顾飒明静默片刻,问道:“您打算告诉他真相么?”
“看去了的情况,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妈妈另有其人......至于真相......”祁文至沉沉吐出口气,闭了一下眼睛,他像是最终做了决定,语气却淡然,“没有真相,现在就是真相。祁念不是我哥的孩子。”
“他是你的亲弟弟,这就是真相。”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祁念不是我哥的孩子。
——他是你的亲弟弟。
顾飒明一时仿若不能言语,下颚紧绷着,如同一尊棱角分明的雕像,眼神却越来越深沉。
不是因为颠来倒去他和祁念还是亲兄弟,他甚至直接略过了曾经碾压在他理智之上折磨了许久的悖德之论——而是眼前所必须要面对的父母、家庭,乃至背后一整个祁氏,令他难以置信。
究竟有多么复杂水深,居然能用境况险恶来形容。
而祁念那么小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面对了许多年。
“我和你妈妈之间,都是大人的事,无论怎么分割,离婚还是集团公司出现任何问题,都跟你们没关系,”祁文至说,“飒明,今天告诉你这些,是知道你会对你弟弟好,还有将来......”
祁文至撩起眼皮,信任中带着审视:“至于原因......”他沉吟片刻,“你小时候走丢我有责任,祁念扔到何瑜手里没管我也有责任,但多说无益,你父亲跟谁都不讲情面,只谈收益与价值。我希望这个原因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而是因为你能做到。”
这些年祁文至为了打理好公司,付出的实不算少。
那时候自祁老爷子去世,他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四面楚歌,何谈威风。处处都是陷阱,算计来自身边,拉拢和收买人心难上加难。而除了能纳入麾下的,无论是何瑜还是祁文越过去的不少“亲信”,都各自心怀鬼胎,以己利为先。
他曾经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的少年时代是真的无忧无虑——因为什么事都有大哥撑着。
而祁文至今天坐拥的实则都应该是他大哥的。他不允许属于祁家的一分一毫落入别人手里。
烟味堵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竟腾升起一股窒息感。
顾飒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收回目光,像是在考虑、思忖祁文至的那些话。
但他没回答别的,半晌只拧了拧眉,提醒道:“下周一是一月二十六号,祁念生日在两天后。”
祁文至把车窗按下来一条缝隙,愣了愣,说:“那正好,这次跟他妈妈一起过吧。”
顾飒明拉开车门时已经远过了早自习开始的时间。路边安静不已,满地枯叶,显出几分萧瑟之感,将身形颀长的少年衬得更加冷冽严肃。
离开前,祁文至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
“生在这种家庭就是这样,早点适应。如果没能力,你谁都保护不了。”
周一,顾飒明这天起得尤为早,醒来在阳台站了很久时间也不迟。
他洗漱完,出门前却转身将原本穿的黑色毛衣脱下,换了件浅灰的才出去。他在祁念房间门口敲了两声,刚打算直接走进去,谁知门扉转动,祁念迅速从里头可怜巴巴地探出了头。
祁念已经换好了衣服,上身套了件纯白色的卫衣,看过去一片雪白。
“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说好我今天会来叫你起床么。”
“哥哥......”
顾飒明让他坐在床上,蹲下来平视着问他:“怎么了?”
“我真的要和爸爸一起去吗?去干什么啊?我又没去过那里,跟我有什么关系?”祁念临行前加剧的慌张焦虑,此刻生动体现在言语里,他将几天前问过的问题重复,语气僵硬,很冲。
顾飒明抬手捏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只问他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祁念瞬间扁嘴:“我一个人睡,床都是冷的。”
“没开暖气?”
他听顾飒明稍抬高了音量就弱下气势,回答道:“开了的,但后来关了,因为真的很闷......”
顾飒明便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理解,最后默默不语地打开了手臂。祁念一见,情绪退得快,反应也快,立刻羞赧地凑了过去,扑在他哥哥怀里,感受那些硬硬的肌肉,心中欢喜。
他听见顾飒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嗓音很低,似乎与安抚在背上、轻轻拍打的手形成共鸣:“跟你提过的事情都记清楚了没有,看路,多穿点衣服,好好吃饭、睡觉,不论什么时候有事情打电话,没事也可以打......”
“嗯,”祁念这会儿跟变了个人似的,脑袋不停地点,“我都记住了,五天后就回来。”
祁念往后退了退,眼睛看过去,他看了顾飒明那么多遍,怎么可能不知道,其实顾飒明看上去也是没睡好的样子。
祁念放在下面的手揪紧了衣服边,嘴唇就跟着靠了过去,像是赔罪,舌尖探出来舔了舔顾飒明薄而冰凉的嘴唇,吐出来的热气洇进皮肤里,表面跟着氤氲。
顾飒明浅浅地亲他,摸他的腰和背,然后搂着。他动作很轻,祁念不满于此,会红着脸和耳朵主动贴紧,悄悄张嘴,呼出一点点带着薄荷牙膏味的甜甜的气息,等着顾飒明造访。
顾飒明拗不过,跟他接了一个湿吻,然后及时止住了如果再发展下去就要没法收拾的局面。
他扶着祁念起来,拍了一把祁念觉得骨头都软了的腿。
祁念膝盖弯了弯,想着顾飒明是在假装生气,就有点开心起来。他得努力多找点开心,等着五天后回来。
顾飒明问他东西都带好了没有,可以直接下楼了。
他们和何瑜一起吃完的早点,随后祁文至的车便来了。这天是老季开的车,祁文至从后座下来,牵过祁念的手。
何瑜当时就略带讽意,毫无顾忌地说了:“早点回来,协议书和附加条款我都做好了,到时候等你详谈、签字。”
祁文至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漫不经心地让老季帮忙拿行李。
顾飒明没有为此请假,等会儿还要去学校上课。看祁念上了车,坐在祁文至身边,他站在外面俯**摸了摸他的头,问了最后一遍:“都记住了?”
得到祁念肯定地答复,将那双依依不舍盯着自己的眼睛里的粼粼波光收入眼底,顾飒明才替他们关上车门,站直了身体。
祁念和祁文至乘坐飞机去往温哥华,按时间算刚落地没多久,顾飒明就接到了祁念用祁文至手机打来的电话。
他的弟弟永远乖巧,先问他在干嘛,早早算好了时差问他是不是要睡觉了。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祁念说出来的话都像根羽毛蹭在顾飒明的心上,舒服又难耐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