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87)
这是顾飒明当初在心里无数次推开祁念时就料想到的画面。
但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即使不低头也无法站直翻身。
顾飒明只后悔他能做的太少了,就像祁文至所说,到头来他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顾飒明翻了个身,让祁念躺平,将手盖在了祁念的眼睛上。他耐心地守在一旁,逐渐撤掉手上的重量,只虚虚遮着,挡住光线,直到祁念终于睡了过去。
祁念闭着的眼睛时不时颤动,睫毛抖落光影,睡得并不踏实。
又等了一会儿,顾飒明才动作很轻地下床。
顾飒明站在关好门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等待电话接通,无人接听便继续打。到第三遍时祁文至终于接了。
——倒也不是有意的。远在异乡的郑亦婉最后走得很体面,后事也不缺人料理,很多甚至都是祁文至亲自安排的。
祁文至嗓音疲惫地问什么事。
顾飒明沉默了两秒,开口时的音调都没有平仄起伏,他直接言简意赅地向祁文至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
电话那头混着一些失真而嘈杂的背景音,时不时蹦进几句外文,随后才转为稍显安静的地方。而祁文至始终没有再说过话,中途似乎意图打断过,似乎是一直在听,又似乎手机没挂但人已经走了。
他说完后,在寂静无声里停顿了片刻,终于听见祁文至的声音响起,震惊中夹杂着愠怒地质问他,问他就是这么照顾祁念的,照顾到想把自己的亲弟弟往床上带。
顾飒明阖上眼。他与祁文至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同盟,但关系冰冷,不谈感情。
他什么也没解释,沙哑地朝他父亲道歉。
毫无疑问,祁文至怒不可遏,对他而言连同性恋都不叫问题,可结果竟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荒唐又混账地搞在了一起。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而情绪再激烈,这件事是被何瑜撞破了,祁文至只要他们分开,但放在何瑜那里绝没有这么简单。
顾飒明既然能主动打这个电话,说明已经有了打算。
“只要您保证负责祁念的安全,还有之后所有的学业和生活——”顾飒明停顿下来,他的手搭在阳台的玉石栏杆上,逐渐握紧,手背的青筋明显暴起,用力到在隐隐发抖,再艰难地松手时,一个个字从喉管里被挤了出来,“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
祁文至在那头说了几句,顾飒明眉头越皱越深,隐忍多时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戾气终于爆发了。他直接打断了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就别让他留在国内!”
他顾不住礼数和别的,压低了嗓音,语含讽刺:“祁念是你的儿子没错,但他但凡有个父亲,就不会到今天连自己的未来都是用来交换的筹码,非要等他也被折磨死了,才认得出来这是您的宝贝儿子么?”
祁文至此刻被自己的儿子挑破了痛点,却是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不是刻意迂回。郑亦婉的死就摆在他在眼前,那灵魂都像是还萦绕在身边,栩栩如生地讲述着他有愧而无情的种种。
顾飒明听着听筒里的呼吸声,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他垂眼,亲自把绝望刻画得更深,幽幽开口道:“父亲,何况利益交换和值不值得都是相互的。”
别墅里没有人再回来过,祁念已经在床上翻了个身,没醒,因为鼻子呼吸不畅,只能微微张着嘴,透着青色血管的眼皮下偶尔动一动。
他看起来不安且脆弱,之前一直不肯闭眼,这会儿累极了也没睡得多沉。
顾飒明扯了条毯子给祁念盖上,又在床边坐了很久,他给祁念留了张两个小时后会回来的字条,便出门了。
顾飒明再次见到何瑜是在那天下午六点过后,在祁氏集团总部大楼的第二十五层。
詹秘书按常规上了两杯水,便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还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换了一个灯光更充沛,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沉默。
顾飒明只简单穿了件黑色外套,通身寒气,深刻的眉眼凛然,站在离宽大办公桌还有一个手臂距离的地方,眼前桌上的茶杯里热气袅袅,却缓解不了任何一点冷意。
何瑜拧着眉起身经过他,走到墙边将室内的温度调高。
她重新面对着自己的儿子,经过一下午的煎熬和冷静,给出了陈述句的结论:“飒明,你不可能和祁念在一起,没有可能。就连祁文至,包括你的养父母,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没有父母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刚好高三要毕业了,我跟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聊过,凭你的成绩去国外顶尖学校很轻松,”何瑜踱着步,手扶在桌上,眼神稍显柔和下来,“前途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事,这是你的前途,不靠关系和后门能拼搏的前途。我们家不是普通人家,享受得更多,将来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也多。不论你恨不恨我这个妈妈,我都必须这么做。”
不过他们一直是谈判的姿态。
顾飒明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看了何瑜好一会儿,平淡地说:“如果我不呢?”
何瑜面色陡然僵住:“洺洺,你就非得跟我作对吗?我找了你十三年啊,妈妈这辈子全都是为了你,你到底中了祁念的什么邪啊,啊?!”
“好啊,好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红了,却克制住情绪,冷声说,“你不是想知道祁念的身世么,我告诉你。”
顾飒明闻言恍惚了一瞬。
他已经在祁念绝不主动说出口的秘密里,得知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多么可怕歹毒的女人。
顾飒明何其聪明,刚刚何瑜话里的威胁、逼迫、利诱,然而还包括着确实存在的母爱,他都听见了。
“你妈也被蒙在了鼓里十几年啊,几个月前才知道祁念是你爸在外面的私生子,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是小三的儿子......”何瑜咬牙切齿道。
接着她闭上眼,省略掉不必要详说的部分,直达主题:“他的亲生母亲被偷偷送到国外生活了十几年,几天前死在了温哥华。祁念跟祁文至去的那几天,就是去见最后一面的——”她坐在了沙发椅上,不疾不徐地继续,“但他们没见到。因为祁念受不了这种打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妈妈另有其人,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三,在几天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也明明到了温哥华,但却根本没有见到,你觉得祁念能受得了吗?”
“祁文至想瞒着,他的良心在那个小三身上终于觉醒了,怕让自己的小儿子受不了,你呢?”
顾飒明深吸了口气,从肺部往上经过心口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此刻还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他只能勉强分心地想着,怕此时祁念已经醒了、看见了字条,而自己得按时在两个小时内赶回去。
顾飒明抬眼,缓慢地说:“我答应了。那祁念怎么办?”
何瑜起初怔了怔,没想到顾飒明就这么答应了。她抱着手臂,像是一般的母亲对待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说:“祁念自己参加高考,国内名校也不费劲,还有祁文至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不参加高考了,也得一样出国。”
“这不可能!”何瑜几乎是瞬间就喊了出来,掌心拍在桌板上,通红的眼里全是浓浓的失望和怒火。
她冷笑出声道:“行啊,如果这就是你的要求——那你和祁念一刀两断,包括兄弟关系,从此再也不联系,我就同意。”
顾飒明耳边嗡鸣一片,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机械性地启唇,牵动声带,他回答“好”,并说祁念出国的事不用何瑜来负责,便利落飞快地转身推门而去。
被关上的门里,安静了片刻,紧接着突然传来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打砸声,还有失控而嘶哑的哭声。
祁文至在与顾飒明的那通电话后,再一次打乱了计划,提前从温哥华回国。
郑亦婉的葬礼就在一周之后,郑亦婉生前常去福利院认识的朋友、资助过的小孩、还有公司里的同事,不分国籍的都是悲切而难过的追悼者,不会让她走得冷清孤单。不过祁文至依旧已经订好了两天后再次飞行的机票,两张。
期末考试完的最后一天,祁念并肩和顾飒明一起从三楼下去。
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但除了在一起,什么都没了,拥抱的时候不像拥抱,接吻的时候不像接吻,做尽缠绵的事也毫无快感。
下完最后一阶楼梯时,顾飒明站在平地突然停下来,牵起了祁念的手,周围还有同学,有没注意到他们的,也有注意到了的。但祁念不慌张也不惊愕,他安静而用力地扣拢了指关节,使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祁念让自己记住这个感觉,被顾飒明握着的感觉。
他记住了很多关于顾飒明的事,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记得多久,他没有信心,也赌不起,在最后两天的期限里,便认真得像个冷冰冰的机器。
他知道的不多,一切都是顾飒明安排好的,两天后爸爸会来接他,他便欣然接受。顾飒明不提以后还联不联系,怎么联系,手机号码是多少,祁念也不提。
祁念不再掉眼泪了,只是那颗心不受操纵,每时每刻都在哭泣,哭到喑哑失声,哭到彻夜难眠,哭成了小时候刚懂得失去时的样子。
他们安静地走出学校,而云城市一中不过又多了一条见闻。
祁文至的车已经等在了校门外,扎眼也刺眼。
如果想要尽快,哪怕就是正常的速度,这段路程加上上车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而祁念每踏出一步都迟缓,他多希望这条路能让他就这么走一生。
“哥哥,”祁念在被打开的车门前停下,抬头看向顾飒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也是,对吗?”
顾飒明想回答他,尝试了好几次,最后也只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