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6)
命运于他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命运于他要不一成不变,要不雪上加霜。
何瑜的关心和温柔始终不是他的,爸爸积攒下的一点点沙子又要被吹走了,谁都知道他还是那个祁念。就连顾飒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见不得光”。
顾飒明身上无论是谦逊有礼还是懒散不羁的两副面孔,祁念知道自己都比不过。
他不战自溃,一败涂地。
祁念躲在被子下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连带着被子跟着瑟瑟抖动。他闷在一方黑暗而略微窒息的空间里,明明盖着被子但冷气依然无孔不入地从缝隙里钻进来,强行穿透过了他的皮肤和骨髓。滚烫的眼泪淌过脸颊,脖颈,打湿了一片衣服和床单,冰冰凉凉。
他就连真心实意的哭和笑,都在别人面前做不出来。
他习惯了。
跟祁念无关的“习惯”说改就能改,跟祁念这个活生生的人本身有关的习惯,已经被残忍狠毒的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第二天一早,刘妈就在楼下风风火火地忙上忙下,祁家这栋沉寂了十三年的别墅,终于在经历了昨天的暖身之后拉开了热闹的序幕。
祁念被这嘈杂的热闹声给吵醒。
他昨天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等头昏脑涨被冷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眼前灰蒙蒙的。看看摆钟,已经晚上八点。大概刘妈之前在楼下叫过他吃饭,他没听见。后来便再没出过房门,半梦半醒一直躺在了床上。
“咚咚咚。”顾飒明敲着祁念的房门,手边拿了个略显突兀的盒子。
昨天他回家住了最后一晚,何瑜和祁文至便分道扬镳,约好第二天准时来接。顾母即使刚出院没多久,也一句一句不放心地跟他嘱咐着,说知道他心里不情愿,是懂事不想让他们做父母的难堪;说其实也知道他平常什么性子,让他收收脾气,大户人家的打打闹闹跟从前比不得,让他跟新家人好好相处。
“咚咚咚。”
敲了两回,都不见门里有动静,顾飒明不太耐烦,若祁念不是他血缘关系上的弟弟,又有些不落忍,换成其他这样不讨喜的人,他一向做忽视处理。
他打算再敲最后一遍。手关节刚叩上去,门扉就开了。
祁念那张脸从刚露出半边到彻底袒露,见到敲门的人时,眼里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却细微得无法捕捉。
顾飒明此时再近距离看他,下颚、颈脖的线条凸显,配上那惨白的肤色和一成不变的表情,显得好似脆弱无助却又难以接近。
“有事吗?”
一觉醒来,在祁念看到顾飒明朝自己打量而来之际,他在经历了昨天那场失控之后,想清楚了。
顾飒明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先说话,将手里的东西随手递过去:“我虽然住进来,但不会打扰到你的。我们互不打扰。”
祁念对那动作没有反应,连低头看都没去看一眼,只听他姿态高高在上,说得轻巧。随着时间流逝,他看着对方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原本就深邃的眉眼变得锋利。
终于不是那种随意施舍般、连被冒犯都是漫不经心的眼神了,祁念的心头为此畅快起来。
他是故意的。
一时间楼下厨房传来的乒乒乓乓声显得刺耳,两人再次在这间房门口陷入比昨天更微妙而僵持的无声对峙。
就在顾飒明打算掉头离开的时候,祁念恰时地伸出手,拿住了被冷落在半空中已久的那个赛车模型。
第九章
顾飒明没有立刻松手,他眉头仍旧皱着,只是情绪从代表着不爽转为了不懂,他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将手插回裤兜里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祁念定站两秒,接着往前挪了两步,看着顾飒明一步步走进了离自己距离最远的那间房,直到门被关上,他也才关上自己的房门坐回桌子前。
祁念将赛车模型的外壳塑料拆了,将这个跟他从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东西就摆在了自己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赛车外形流畅却不失力量感,上面漆的宝蓝色外漆,从车轮到引擎盖再到车窗,里里外外都透着精巧。
上面每一个反着精光的地方仿佛都是射向他的刺。
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流连在上面。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何瑜的声音:“洺洺,吃饭了,刘嫂做了椒盐虾。”
祁念脑子里那根操纵他“正常”的弦重新复原绷起,他把赛车模型放进了床板下,然后将床铺整理好后,开门下了楼。
命运同样让他没资格一蹶不振。
“洺洺,明天是不是就要去上学了,是在市一中吧?读高二了?”何瑜一筷子夹了两只虾放到顾飒明碗里。
顾飒明不同意改名,说叫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何瑜虽然在认回儿子这一点上态度十分迫切和强硬,但唯独对这件事既无能为力又只能作罢。
但她仍是固执的叫着这两个字,庆幸着读音相同。
顾飒明点头:“嗯。”
命运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比如于顾飒明而言,他当年从别墅走失后被拐卖走,最后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竟仍旧回到了云城,来到顾家,改名换姓,一个月前才被亲生父母找到。比如他经历了这一场天大变故,却仍旧是在爱里长大的,也有父母有弟弟。
今天祁文至同样也在,他冷不丁来了句:“小念想不想也去学校念书?”
这短短一句话像是颗无声炸弹,霎时间桌上就沉寂下来,变得悄无声息,那反应就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天荒夜谈。
何瑜调整过自己僵硬的表情,啐了祁文至一口:“祁文至你没管家里的事就别乱说了,祁念他不愿意去学校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除了掌管经营祁氏,祁家早已家不是家,祁念在家里有何瑜和刘妈照顾,祁文至便也心安理得的在外面一个人过得风生水起。
他被何瑜一声反驳,像是懒得计较,不再说话。这个男人的眼角即使已经爬上细纹,但举手投足的儒雅气质和多年养尊处优的浸淫,仍旧处处彰显着优渥。
祁念跟谁都不太像。
顾飒明淡然看着餐桌上的一动一静,只专心夹菜吃饭。
“我想去学校。”全程毫无反应的祁念,用最无起伏的语调,讲出了一句令这顿家宴再次戛然而止的话。
何瑜手一滞,但碍于顾飒明在又不好发作,只将筷子不轻不重地摆在桌子上。
刘妈也瞬间步子往前一挪,像是想说什么但却顾忌着身份,最终噤声。
祁文至面子上扳回一成,他忽视掉何瑜隐含怒意的目光,立马接话:“那爸爸等会儿就去让人安排,跟哥哥一起去上学挺好,兄弟俩有个照应。飒明,你觉得呢?”
顾飒明闻声点头:“当然。”
祁念扯起嘴角弯了弯,温顺无比:“谢谢爸爸。”
话已至此,何瑜等于是被祁文至将了一军。她虽确实哑口无言,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也算不得多么怄气,只是被突如其来提出的改变和祁念的忤逆给放不下脸来。
可都到了这份上,更何况祁洺已经回家了,怎么跟儿子修复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
祁文至要不不作为,真办起事素来雷厉风行,纵横商场那么多年能简单到哪儿去,不然那么大一个祁氏集团也不是谁想转就能转得起来的。
他转头就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人把祁念的学籍安排进市一中,虽然手续办理还要些时日,但先临时插班去上学是没问题的。
于是这样一桩足以将祁念整个人生颠倒翻转过来的事情,起源于父亲在饭桌上的随口一提,决定于父母双方过家家般的一场较量。
祁文至还问了祁念现在是读初中还是高中,他直接回答“读高二”,祁文至一听欣喜不已:“那正好,小念以后就跟哥哥一起,明天早上我让老季送你们去学校,会有人带你去见老师的,嗯?”
祁念看向他:“谢谢爸爸。”
祁文至摸了摸他的头,好心情呼之欲出,这种久违的具体体验当父亲的感觉,还挺不赖。
这天晚上祁念仍旧站在二楼走道的窗帘后看祁文至上车离开,然后也没挪动过地方,就盯着院里院外的树影婆娑摇曳,眺望出去,橙黄发光的圆月映在他眼里,有些苍凉。
不会再有人来喝止他,让他回去,让他别乱跑。
要说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想象是不诚实的,以前时不时会产生的那一点冲动,现在当然也会产生。
比如顾飒明直指而来的不快,比如那辆正跟他当年偷偷藏下来的长笛放在一起的赛车......
在从那句“我想去上学”说出口前,他已经翻来覆去思考了很久了。而当声音落下那一刻起,他已然让那冲动凌驾于一切之上。
当时饭桌上众人的沉默,便是命运给予他的一场摇旗呐喊,那沉默在叫嚣,在鼓舞他前进。
顾飒明刚回来的第二天,就足以令祁念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难不成还得感谢一下他的哥哥么,祁念讽刺地想。
第十章
八点准,下早读的铃声一打,嗓门大王比赛总算歇了场子。大家收作业的风风火火收着作业,聊天的聊天,吃早饭的上厕所的各自行动,教室又变成另一番菜市场般的火热景象。
“诶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头?”
“谁知道呢……”
“能有什么来头,林妹妹似的……看着渗得慌,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别侮辱林妹妹行不行,当初拼死拼活进了个重点班,谁容易啊?”
“小点声……”
“怕什么?人家敢做,我们有什么不敢说的?”
新来第一天,任是谁被施泽这样一通闹,在新集体里融入得都不会顺利。刚好又有顾飒明那一笑被超哥抓住了,无意放大出来,更是只会沦为笑柄。